第十一章
作者:梁启超 |
字数:22823
文化是共业之一部,但共业之全部并非都是文化。文化非文化,当以有无价值为断。然则价值又是什么呢?凡事物之“自然而然如此”或“不能不如此”者,则无价值之可评。即评,也是白评。可以如此,可以不如此,而我们认为应该如此,这是经我们评定选择之后才发生出来的价值;认为应该如此,就做到如此,便是我们得着的价值。由此言之,必须人类自由意志选择且创造出来的东西,才算有价值。自由意志所无如之何的东西,我们便没有法子说出他的价值。我们拿价值有无做标准来看宇宙间事物,可以把他们划然分为两系:一是自然系,二是文化系。自然系是因果法则所支配的领土,文化系是自由意志所支配的领土。
人类活动,有一部分是与文化系无关的。依我的见解,人类活动之方式及其所属系统,应表示如下:
生理上的受动如饥则食,渴则饮,疲倦则休息,乃至血管运行渣液排泄等等;心理上的受动,如五官接物则有感觉,有感觉则有印象,有记忆等等,这都是不得不然的理法,与天体运行物质流转性质相同,全属自然界现象,其与文化系无关,自不待言。再进一步,则心理作用中之无意识的模仿,如衣服的款式常常变迁,如两个人相处日子久了,彼此的言语动作,有一部分互相传染,这都是“自然而然如此”,也与文化系无关。就全社会活动而论,也有属于这类的。例如社会在某种状态之下,人口当然会增殖;在某种状态之下,当然会斗争或战争;乃至在某种状态之下,当然发生某种特殊阶级。这都是拿因果法则推算得出来的。换一句话说,这是生物进化的通则,并非人类所独有,所以不能归入文化范围内。
人类所以独称为文化的动物者,全在其能创造且能为有意识的模仿。“创造”怎么解呢?
创造者,人类以自己的自由意志,选定一个自己所想要到达的地位,便用自己的“心能”闯进那地位去。
假如人类没有了这种创造的意志和力量,那么,一部历史,将如河岸上沙痕,一层一层的堆积上去,经几千几万年都是一样,我们也可以算定他明年如何,后年如何,乃至百千万年后如何。然而人类决不如此,他的自由意志恁样的发动和发动方向如何,不惟旁人猜不着,乃至连他自己今天也猜不着明天怎么样,这一秒钟也猜不着后一秒钟怎么样。他是绝对不受任何因果律之束缚限制,时时刻刻可以为不断的发动,便时时刻刻可以为不断的创造。人类能对于自然界宣告**,开拓出所谓文化领域者,全靠这一点。创造的概念,大略如右,但仍须注意者四点:
(一)创造不必定在当时此地发生效果。所以有在此时创造,到几百年后才看见结果的。例如孔子的创造力,到汉以后才表见,或者从今日以后才表见。亦有在此处创造,结果不见于此处而见于彼处者。例如基督的创造力,在犹太看不出,在罗马才看得出。要之,一切创造,都循“业力周遍不灭”的公例,超越时间空间,永远普遍的存在。
(二)创造的效果,不必定和创造人所期待者同其内容。例如清教徒到美洲,原只为保持信仰自由,结果会创建美国。汉武帝通西域,原只为防御匈奴,结果会促成中印交通。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一个创造,常常引起第二、第三个创造。所以也可以说,创造能率是累进的。
(三)创造是永不会圆满的。这句话怎样讲呢?凡一件事物到完成的时候,便是创造力停止的时候。譬如这张桌子,完全造成后放在这里,还有什么创造?创造的工夫,一定要在未有桌子或未成桌子之时[这些譬喻总不能贴切,万勿拘泥——作者原注。
]。桌子是死的,有完成的那一天,所以经过一个期间,创造便停止。人类文化是活的,永远没有完成的那一天,所以永远容得我们创造。亦正惟因此之故,从事创造者,只能以“部分的”“不圆满的”自甘。
(四)创造是不能和现境距离很远的。创造的动机,总是因为对于现在的环境不满意或不安心,想另外开拓出一种新环境来。所以创造必与现境生距离,其理易明。但这种距离,是不容太远而且不会太远的,太远便引不起创造,或创造不成。创造者总是以他所处的现境为立脚点,前走一步或两步。换一句话说,是在不圆满的宇宙中间,一寸二寸的向圆满理想路上挪去。
以上算把创造的性质大略解释明白了,跟着还要说说“模仿的性质”。我们既已晓得创造之可贵,提到模仿,便认为创造的反面,像是很不值钱的。这种见解却错了。模仿分为有意识、无意识两种,无意识的模仿,自然没有什么价值,前文曾经说过。现在所讲,专指有意识的模仿。依我看:
模仿是复性的创造,有模仿才有共业。
“复”有两义:一是个体的复集,二是时间的复现。假如人类没有这两种性能,那么,虽然有很大的创造,也只是限于一时,连“业”也不能保持,或者限于一人,只能造成“别业”,如何会有文化呢?须知无论创造力若何伟大之人[例如孔子、释迦——作者原注。
],总不能没有他所依的环境,既有所依的环境,自然对于环境[固有的文化——作者原注。
]有所感受,感受即是模仿的资粮。所以严格说来,无论何种创造行为中,都不能绝对的不含有模仿的成分。这是说创造以前的事。创造以后呢?一方面自己将所创造者常常为心理的复现,令创造的内容越加丰富确实;一方面熏感到别人,被熏感的人,把那新创造的吸收到他的“识阈”中,形成他的“心能”之一部分,加工协造。这两种作用,都是模仿,内中第二种尤为重要。
凡有意识的模仿,都是经过自由意志选择才发生的,所以他的本质,已经是和创造同类。尤当注意者,凡模仿的活动,必不能与所模仿者丝毫都吻合。因为所模仿的对象,经过能模仿者的“识阈”,当然起多少化学作用,当然有若干之修正或蜕变。所以严格说来,无论何种模仿行为中,又不能绝对的不含有创造的成分。因此也可以说:“模仿是群众体的创造。”明白这种意味,方才知道所谓“民族心”,所谓“时代精神”者作何解。
人类有创造、模仿两种“心能”,都是本着他的自由意志,不断的自动互发。因以“开拓”其所欲得之价值,而“积厚”其所已得之价值。随开随积,随积随开,于是文化系统以成。所以说:“文化者,人类心能所开积出来之有价值的共业也。”
以上所说,把“文化”的观念,略已确定,还要附带着一审查文化之内容。依我说:
文化是包含人类物质、精神两面的业种、业果而言。
文化是人类以自由意志选定价值,凭自己的心能开积出来,以进到自己所想站的地位。既如前述,价值选定,当然要包含物质、精神两面。人类**最低限度,至少也想到“利用厚生”,为满足这类**,所以要求物质的文化,如衣、食、住及其他工具等之进步。但**决不是如此简单便了,人类还要求秩序,求愉乐,求安慰,求拓大。为满足这类**,所以要求精神的文化,如言语、伦理、政治、学术、美感、宗教等。这两部分拢合起来,便是文化的总量。
说到这里,要把业种、业果两语先为解释一下。这也是用的佛家术语,“种”即种子,“果”即果实。一棵树是由很微细的一粒种子发生出来,这粒种子,含有无限创造力,不断的长,长,长,开枝,发叶,放花,结果,到结成满树果实时,便是创造力成了结晶体,便算“一期的创造”暂作结束。但只要这棵树不死,他的创造力并不消灭,还跟着有第二、第三乃至无数期的创造。一面那果实里头,又含有种子,碰着机会,又从新发出创造力来,也是一期、二期……的不断,如是一个种生无数个果,果又生种,种又生果,一层一层的开积出去。人类活动所组成的文化之网,正是如此。
但此中有一点万不可以忘记,业果成熟时,便是一期创造的结束。现在请归到文化本题来说明此理。人类用创造或模仿的方式开积文化,那创造心,模仿心及其表现出来的活动便是业种,也可以说是文化种。活动一定有产出来的东西,产出来的东西一定有实在体。换一句话说,创造力终须有一日变成“结晶”。这种结晶,便是业果,也可以说是文化果。文化种与文化果有很不同的性质,文化种是活的,文化果是呆的。试举其例,科学发明是业种,是活的,用那发明来创造的机器是业果,是呆的。人权运动是业种,是活的,运动产生出来的宪法是业果,是呆的。美感是业种,是活的,美感落到字句上成一首诗,落到颜色上成一幅画,是业果,是呆的。所以我说创造不会圆满,圆满时创造便停。业果成熟,便是活力变成结晶,便是一期的创造圆满而停息。就这一点论,很可以拿珊瑚岛作个譬喻。海底的珊瑚,刻刻不停的在那里活动,我们不知道他有目的没有,假使有目的,可以说他想创造珊瑚岛,但是到珊瑚岛造成时,他本身却变作灰石。文化到了结晶成果的时候,便有这种气象。所以已成的文化果是不容易改变的,停顿久了,那僵质也许成为活动的障碍物。但人类文化果,究竟不能拿珊瑚岛作比。因为珊瑚变成灰石之后,灰石里头便一毫活力也没有。人类文化果不然,正如刚才说的树上果实,果中含有种子,所以能够从文化果中熏发文化种,从新创造起来。人性中不可思议的神秘,都在这一点。
今请将文化内容的总量列一张表作结:
为学与做人
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为苏州学生联合会公开讲演
诸君!我在南京讲学将近三个月了,这边苏州学界里头,有好几回写信邀我,可惜我在南京是天天有功课的,不能**前来。今天到这里,能够和全城各校诸君聚在一堂,令我感激得很,但有一件,还要请诸君原谅,因为我一个月以来,都带着些病,勉强支持,今天不能作很长的讲演,恐怕有负诸君期望哩。
问诸君“为什么进学校?”我想人人都会众口一辞的答道:“为的是求学问。”再问:“你为什么要求学问?”“你想学些什么?”恐怕各人的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来了。诸君啊!我请替你们总答一句罢:“为的是学做人。”你在学校里头学的什么数学、几何、物理、化学、生理、心理、历史、地理、国文、英语,乃至什么哲学、文学、科学、政治、法律、经济、教育、农业、工业、商业等等,不过是做人所需要的一种手段,不能说专靠这些便达到做人的目的,任凭你把这些件件学得精通,你能够成个人不能成个人还是个问题。
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部分。这三部分圆满发达的状态,我们先哲名之为三达德——智、仁、勇。为什么叫做“达德”呢?因为这三件事是人类普通道德的标准,总要三件具备才能成一个人。三件的完成状态怎么样呢?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所以教育应分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面——现在讲的智育、德育、体育不对,德育范围太笼统,体育范围太狭隘——知育要教到人不惑,情育要教到人不忧,意育要教到人不惧。教育家教学生,应该以这三件为究竟,我们自动的自己教育自己,也应该以这三件为究竟。
怎么样才能不惑呢?最要紧是养成我们的判断力。想要养成判断力,第一步,最少须有相当的常识,进一步,对于自己要做的事须有专门智识,再进一步,还要有遇事能断的智慧。假如一个人连常识都没有,听见打雷,说是雷公发威,看见月蚀,说是蛤蟆贪嘴。那么,一定闹到什么事都没有主意,碰着一点疑难问题,就靠求神问卜看相算命去解决,真所谓“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怜的人了。学校里小学中学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许多基本的常识,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仅仅有这点常识还不够,我们做人,总要各有一件专门职业。这门职业,也并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从前已经许多人做过,他们积了无数经验,发现出好些原理原则,这就是专门学识。我打算做这项职业,就应该有这项专门学识。例如我想做农吗?怎样的改良土壤,怎样的改良种子,怎样的防御水旱病虫……等等,都是前人经验有得成为学识的,我们有了这种学识,应用他来处置这些事,自然会不惑,反是则惑了。做工、做商……等等都各各有他的专门学识,也是如此;我想做财政家吗?何种租税可以生出何样结果,何种公债可以生出何样结果……等等,都是前人经验有得成为学识的;我们有了这种学识,应用他来处置这些事,自然会不惑,反是则惑了。教育家、军事家……等等,都各各有他的专门学识,也是如此。我们在高等以上学校所求的智识,就是这一类。但专靠这种常识和学识就够吗?还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们每日所碰见的事理是复杂的变化的,不是单纯的印板的,倘若我们只是学过这一件,才懂这一件,那么,碰着一件没有学过的事来到跟前,便手忙脚乱了。所以还要养成总体的智慧,才能得有根本的判断力。这种总体的智慧如何才能养成呢?第一件,要把我们向来粗浮的脑筋,着实磨练他,叫他变成细密而且踏实。那么,无论遇着如何繁难的事,我都可以彻头彻尾想清楚他的条理,自然不至于惑了。第二件,要把我们向来昏浊的脑筋,着实将养他,叫他变成清明。那么,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从容很莹澈的去判断他,自然不至于惑了。以上所说常识学识和总体的智慧,都是智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怎么样才能不忧呢?为什么仁者便会不忧呢?想明白这个道理,先要知道中国先哲的人生观是怎么样。“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观的全体大用都包在里头。“仁”到底是什么?很难用言语说明,勉强下个解释,可以说是:“普遍人格之实现。”孔子说:“仁者人也。”意思说是人格完成就叫做“仁”。但我们要知道,人格不是单独一个人可以表现的,要从人和人的关系上看出来。所以仁字从二人,郑康成解他做“相人偶”。总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发,成为一体,然后我的人格才能实现。所以我们若不讲人格主义,那便无话可说;讲到这个主义,当然归宿到普遍人格。换句话说,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无二无别,体验得这个道理,就叫做“仁者”。然则这种仁者为甚么就会不忧呢?大凡忧之所从来,不外两端,一曰忧成败,二曰忧得失。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就不会忧成败。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远不会圆满的,所以《易经》六十四卦,始“乾”而终“未济”。正为在这永远不圆满的宇宙中,才永远容得我们创造进化。我们所做的事,不过在宇宙进化几万万里的长途中,往前挪一寸两寸,那里配说成功呢?然则不做怎么样呢?不做便连这一寸两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真失败了。“仁者”看透这种道理,信得过只有不做事才算失败,肯做事便不会失败。所以《易经》说:“君子以自强不息。”换一方面来看,他们又信得过凡事不会成功的,几万万里路挪了一两寸,算成功吗?所以《论语》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成败可忧呢?再者,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便不会忧得失。为什么呢?因为认定这件东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连人格都不是单独存在,不能明确的画出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则那里有东西可以为我们所得?既已没有东西为我所得,当然也没有东西为我所失。我只是为学问而学问,为劳动而劳动,并不是拿学问劳动等做手段来达某种目的——可以为我们“所得”的。所以老子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既以为人已愈有,既以与人已愈多。”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得失可忧呢?总而言之,有了这种人生观,自然会觉得“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自然会“无人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纯然是趣味化艺术化。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忧”。
怎么样才能不惧呢?有了不惑不忧功夫,惧当然会减少许多了。但这是属于意志方面的事。一个人若是意志力薄弱,便有很丰富的智识,临时也会用不着,便有很优美的情操,临时也会变了卦。然则意志怎么才会坚强呢?头一件须要心地光明。孟子说:“浩然之气,至大至刚。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又说:“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俗话说得好:“生平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一个人要保持勇气,须要从一切行为可以公开做起,这是第一着。第二件要不为劣等**之所牵制。《论语》记:“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一被物质上无聊的嗜欲东拉西扯,那么,百炼钢也会变为绕指柔了。总之一个人的意志,由刚强变为薄弱极易,由薄弱返到刚强极难。一个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这个人可就完了。自己作不起自己的主,还有什么事可做?受别人压制,做别人奴隶,自己只要肯奋斗,终须能恢复自由。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的奴隶,那么,真是万劫沉沦,永无恢复自由的余地,终身畏首畏尾,成了个可怜人了。孔子说:“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我老实告诉诸君说罢,做人不做到如此,决不会成一个人。但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时时刻刻做磨练意志的工夫不可,意志磨练得到家,自然是看着自己应做的事,一点不迟疑,扛起来便做,“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才算顶天立地做一世人,绝不会有藏头躲尾左支右绌的丑态。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教人做到“勇者不惧”。
我们拿这三件事作做人的标准,请诸君想想,我自己现时做到那一件——那一件稍为有一点把握。倘若连一件都不能做到,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嗳哟!那可真危险了,你将来做人恐怕就做不成。讲到学校里的教育吗,第二层的情育,第三层的意育,可以说完全没有,剩下的只有第一层的知育。就算知育罢,又只有所谓常识和学识,至于我所讲的总体智慧靠来养成根本判断力的,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这种“贩卖智识杂货店”的教育,把他前途想下去,真令人不寒而栗!现在这种教育,一时又改革不来,我们可爱的青年,除了他更没有可以受教育的地方。诸君啊!你到底还要做人不要?你要知道危险呀,非你自己抖擞精神想方法自救,没有人能救你呀!
诸君啊!你千万别要以为得些断片的智识,就算是有学问呀。我老实不客气告诉你罢;你如果做成一个人,智识自然是越多越好;你如果做不成一个人,智识却是越多越坏。你不信吗?试想想全国人所唾骂的卖**某人某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试想想全国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专门助军阀作恶鱼肉良民的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诸君须知道啊,这些人当十几年前在学校的时代,意气横历,天真烂漫,何尝不和诸君一样?为什么就会堕落到这样田地呀?屈原说的:“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天下最伤心的事,莫过于看着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坏路上走。诸君猛醒啊!现在你所厌所恨的人,就是你前车之鉴了。
诸君啊!你现在怀疑吗?沉闷吗?悲哀痛苦吗?觉得外边的压迫你不能抵抗吗?我告诉你:你怀疑和沉闷,便是你因不知才会惑;你悲哀痛苦,便是你因不仁才会忧;你觉得你不能抵抗外界的压迫,便是你因不勇才有惧。这都是你的知、情、意未经过修养磨练,所以还未成个人。我盼望你有痛切的自觉啊!有了自觉,自然会自动。那么,学校之外,当然有许多学问,读一卷经,翻一部史,到处都可以发现诸君的良师呀!
诸君啊,醒醒罢!养足你的根本智慧,体验出你的人格人生观,保护好你的自由意志。你成人不成人,就看这几年哩!
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
十二年一月十三讲演
李竞芳王觉新笔记
诸君,我在这边讲学半年,大家朝夕在一块儿相处,我很觉得快乐。并且因为我任有一定的功课,也催逼着我把这部十万余言的《先秦政治思想史》著成,不然,恐怕要等到十年或十余年之后。中间不幸身体染有小病,即今还未十分复原,我常常恐怕不能完课,如今幸得讲完了。这半年以来,听讲的诸君,无论是正式选课或是旁听,都是始终不曾旷课,可以证明诸君对于我所讲有十分兴味。今当分别,彼此实在很觉得依恋难舍,因为我们这半年来,彼此人格上的交感不少。最可惜者,因为时间短促,以致仅有片面的讲授,没有相互的讨论,所谓“教学相长”,未能如愿做到。今天为这回最末的一次讲演,当作与诸君告别之辞。
诸君千万不要误解,说梁某人是到这边来贩卖知识。我自计知识之能贡献于诸君者实少。知识之为物,实在是无量的广漠,谁也不能说他能给谁以绝对不易的知识,顶多,亦只承认他有相对的价值。即如讲奈端罢,从前总算是众口同词的认为可靠,但是现在,安斯坦又几乎完全将他推倒。专门的知识,尚且如此,何况像我这种泛滥杂博的人,并没有一种专门名家的学问呢!所以切盼诸君,不要说我有一艺之长,讲的话便句句可靠。最多,我想,亦只叫诸君知道我自己做学问的方法。譬如诸君看书,平素或多忽略不经意的地方,必要寻着这个做学问的方法,乃能事半功倍。真正做学问,乃是找着方法去自求,不是仅看人家研究所得的结果。因为人家研究所得的结果,终是人家的,况且所得的,也未必都对。讲到此处,我有一个笑话告诉诸君。记得某一本小说里说:“吕纯阳下山觅人传道,又不晓得谁是可传,他就设法来试验。有一次,在某地方,遇着一个人,吕纯阳登时将手一指,点石成金。就问那个人要否?那人只摇着头,说不要。吕纯阳再点一块大的试他,那人仍是不为所动。吕纯阳心里便十分欢喜,以为道有可传的人了,但是还恐怕靠不住,再以更大的金块试他,那人果然仍是不要。吕纯阳便问他不要的原因,满心承望他答复一个热心向道。那晓得那人不然,他说,我不要你点成了的金块,我是要你那点金的指头,因为有了这指头,便可以自由点用。”这虽是个笑话,但却很有意思。所以很盼诸君,要得着这个点石成金的指头——做学的方法,那么,以后才可以自由探讨,并可以辩正师傅的是否。教拳术的教师,最少要希望徒弟能与他对敌,学者亦当悬此为鹄,最好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仅仅是看前人研究所得,而不自行探讨,那么,得一便不能知其二。且取法乎上,得仅在中,这样,学术岂不是要一天退化一天吗?人类知识进步,乃是要后人超过前人。后人应用前人的治学方法,而复从旧方法中,开发出新方法来,方法一天一天的增多,便一天一天的改善,拿着改善的新方法去治学,自然会优于前代。我个人的治学方法,或可以说是不错,我自己应用来也有些成效,可惜这次全部书中所说的,仍为知识的居多,还未谈做学的方法。倘若诸君细心去看,也可以寻找得出来,既经找出,再循着这方法做去,或者更能发现我的错误,或是来批评我,那就是我最欢喜的。
我今天演讲,不是关于知识方面的问题,诚然,知识在人生地位上,也是非常紧要,我从来并未将他看轻。不过,若是偏重知识,而轻忽其他人生重要之部,也是不行的。现在中国的学校,简直可说是贩卖知识的杂货店,文、哲、工、商,各有经理,一般来求学的,也完全以顾客自命。固然欧美也同坐此病,不过病的深浅,略有不同。我以为长此以往,一定会发生不好的现象。中国现今政治上的窳败,何尝不是前二十年教育不良的结果。盖二十年前的教育,全采用日德的军队式,并且仅能袭取皮毛,以至造成今日一般无自动能力的人。现在哩,教育是完全换了路了,美国式代日式、德式而兴,不出数年,我敢说是全部要变成美国化,或许我们这里——东南大学——就是推行美化的大本营。美国式的教育,诚然是比德国式、日本式的好,但是毛病还很多,不是我们理想之鹄。英人罗素回国后,颇艳称中国的文化,发表的文字很多,他非常盼望我们这占全人类四分之一的特殊民族,不要变成了美国的“丑化”。这一点可说是他看得很清楚。美国人切实敏捷,诚然是他们的长处,但是中国人即使全部将他移植过来,使纯粹变成了一个东方的美国,慢讲没有这种可能,即能,我不知道诸君怎样,我是不愿的。因为倘若果然如此,那真是罗素所说的,把这有特质的民族,变成了丑化了。我们看得很清楚,今后的世界,决非美国式的教育所能域领。现在多数美国的青年,而且是好的青年,所作何事?不过是一生到死,急急忙忙的,不任一件事放过。忙进学校,忙上课,忙考试,忙升学,忙毕业,忙得文凭,忙谋事,忙花钱,忙快乐,忙恋爱,忙结婚,忙养儿女,还有最后一忙——忙死。他们的少数学者,如詹姆士之流,固然总想为他们别开生面,但是大部分已经是积重难返。像在这种人生观底下过活,那么,千千万万人,前脚接后脚的来这世界上走一趟,住几十年,干些什么哩?唯一无二的目的,岂不是来做消耗面包的机器吗?或是怕那宇宙间的物质运动的大轮子,缺了发动力,特自来供给他燃料。果真这样,人生还有一毫意味吗?人类还有一毫价值吗?现在全世界的青年,都因此无限的凄惶失望。知识愈多,沉闷愈苦,中国的青年,尤为利害,因为政治社会不安宁,家国之累,较他人为甚,环顾宇内,精神无可寄托。从前西人唯一维系内心之具,厥为基督教,但是科学昌明后,第一个致命伤,便是宗教。从前在苦无可诉的时候,还得远远望着冥冥的天堂;现在呢,知道了,人类不是什么上帝创造,天堂更渺不可凭。这种宗教的麻醉剂,已是无法存在。讲到哲学吗,西方的哲人,素来只是高谈玄妙,不得真际,所足恃为人类安身立命之具,也是没有。再如讲到文学吗,似乎应该少可慰藉,但是欧美现代的文学,完全是刺戟品,不过叫人稍醒麻木,但一切耳目口鼻所接,都足陷人于疲敝,刺戟一次,疲麻的程度又增加一次。如吃辣椒然,寝假而使舌端麻木到极点,势非取用极辣的胡椒来刺戟不可。这种刺戟的功用,简直如有烟癖的人,把**或**提精神一般。虽精神或可暂时振起,但是这种精神,不是**和**带得来的,是预支将来的精神。所以说,一次预支,一回减少;一番刺戟,一度疲麻。现在他们的文学,只有短篇的最合胃口,小诗两句或三句,戏剧要独幕的好。至于荷马、但丁,屈原、宋玉,那种长篇的作品,可说是不曾理会。因为他们碌碌于舟车中,时间来不及,目的只不过取那种片时的刺戟,大大小小,都陷于这种病的状态中。所以他们一般有先见的人,都在遑遑求所以疗治之法。我们把这看了,那么,虽说我们在学校应求西学,而取舍自当有择,若是不问好歹,无条件的移植过来,岂非人家饮鸩,你也随着服毒?可怜可笑孰甚!
近来国中青年界很习闻的一句话,就是“智识饥荒”,却不晓得还有一个顶要紧的“精神饥荒”在那边。中国这种饥荒,都闹到极点,但是只要我们知道饥荒所在,自可想方法来补救。现在精神饥荒,闹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岂非危险?一般教导者,也不注意在这方面提倡,只天天设法怎样将知识去装青年的脑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识才是有用。苟无精神生活的人,为社会计,为个人计,都是知识少装一点为好。因为无精神生活的人,知识愈多,痛苦愈甚,作歹事的本领也增多。例如黄包车夫,知识粗浅,他决没有有知识的青年这样的烦闷,并且作恶的机会也很少。大奸慝的卖**,都是智识阶级的人做的。由此可见,没有精神生活的人,有知识实在危险。盖人苟无安身立命之具,生活便无所指归,生理心理,并呈病态。试略分别言之:就生理言,阳刚者必至发狂自杀,阴柔者自必委靡沉溺;再就心理言,阳刚者便悍然无顾,充分的恣求物质上的享乐,然而**与物质的增加率,相竞腾升,故虽有妻妾宫室之奉,仍不觉快乐;阴柔者便日趋消极,成了一个竞争场上落伍的人,凄惶失望,更为痛苦。故谓精神生活不全,为社会,为个人,都是知识少点的为好。因此我可以说为学的首要,是救精神饥荒。
救济精神饥荒的方法,我认为东方的——中国与印度——比较最好。东方的学问,以精神为出发点;西方的学问,以物质为出发点。救知识饥荒,在西方找材料;救精神饥荒,在东方找材料。东方的人生观,无论中国、印度,皆认物质生活为第二位,第一,就是精神生活。物质生活,仅视为补助精神生活的一种工具,求能保持肉体生存为已足,最要,在求精神生活的绝对自由。精神生活,贵能对物质界宣告**,至少,要不受其牵掣。如吃珍味,全是献媚于舌,并非精神上的需要,劳苦许久,仅为一寸软肉的奴隶,此即精神不自由。以身体全部论,吃面包亦何尝不可以饱?甘为肉体的奴隶,即精神为所束缚,必能不承认舌——一寸软肉为我,方为精神**。东方的学问道德,几全部是教人如何方能将精神生活对客观的物质或己身的肉体宣告**,佛家所谓解脱,近日所谓解放,亦即此意。客观物质的解放尚易,最难的为自身——耳目口鼻……的解放。西方言解放,尚不及此,所以就东方先哲的眼光看去,可以说是浅薄的,不彻底的。东方的主要精神,即精神生活的绝对自由。
求精神生活绝对自由的方法,中国、印度不同。印度有大乘、小乘不同,中国有儒、墨、道各家不同。就讲儒家,又有孟、荀、朱、陆的不同,任各人性质机缘之异,而各择一条路走去。所以具体的方法,很难讲出,且我用的方法,也未见真是对的,更不能强诸君从同。但我自觉烦闷时少,自二十余岁到现在,不敢说精神已解脱,然所以烦闷少,也是靠此一条路,以为精神上的安慰。至于先哲教人救济精神饥荒的方法,约有两条:(一)裁抑物质生活,使不得猖獗,然后保持精神生活的圆满。如先平盗贼,然后组织强固的政府。印度小乘教,即用此法;中国墨家、道家的大部,以及儒家程朱,皆是如此。以程朱为例,他们说的持敬制欲,注重在应事接物上裁抑物质生活,以求达精神自由的境域。(二)先立高尚美满的人生观,自己认清楚将精神生活确定,靠其势力以压抑物质生活,如此,不必细心检点,用拘谨功夫,自能达到精神生活绝对自由的目的。此法可谓积极的,即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不主张一件一件去对付,且不必如此。先组织强固的政府,则地方自安,即有小丑跳梁,不必去管,自会消灭。如雪花飞近大火,早已自化了。此法佛家大乘教,儒家孟子、陆王皆用之,所谓“浩然之气”,即是此意。以上二法,我不过介绍与诸君,并非主张诸君一定要取某种方法。两种方法虽异,而认清精神要解脱这一点却同。不过说青年时代应用的,现代所适用的,我以为采积极的方法较好,就是先立定美满的人生观,然后应用之以处世。至于如何的人生观方为美满,我却不敢说。因为我的人生观,未见得真是对的,恐怕能认清最美满的人生观,只有孔子、释迦牟尼有此功夫。我现在将我的人生观讲一讲,对不对,好不好,另为一问题。
我自己的人生观,可以说是从佛经及儒书中领略得来。我确信儒家、佛家有两大相同点:(一)宇宙是不圆满的,正在创造之中,待人类去努力,所以天天流动不息,常为缺陷,常为未济。若是先已造成——既济的,那就死了,固定了,正因其在创造中,乃如儿童时代,生理上时时变化,这种变化,即人类之努力。除人类活动以外,无所谓宇宙。现在的宇宙,离光明处还远,不过走一步比前好一步,想立刻圆满,不会有的,最好的境域——天堂,大同,极乐世界——不知在几千万年之后,决非我们几十年生命所能做到的。能了解此理,则作事自觉快慰。以前为个人、为社会做事,不成功或做坏了,常感烦闷。明乎此,知做事不成功,是不足忧的。世界离光明尚远,在人类努力中,或偶有退步,不过是一现相。譬如登山,虽有时下,但以全部看仍是向上走。青年人烦闷,多因希望太过,知政治之不良,以为经一次改革,即行完满,及屡试而仍有缺陷,于是不免失望。不知宇宙的缺陷正多,岂是一步可升天的?失望之因,即根据于奢望过甚。《易经》说:“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此言甚精采。人要能如此看,方知人生不能不活动,而有活动,却不必往结果处想,最要不可有奢望。我相信孔子即是此人生观,所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又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天天快活,无一点烦闷气象,这是一件最重要的事。(二)人不能单独存在,说世界上那一部分是我,很不对的,所以孔子“毋我”,佛家亦主张“无我”。所谓无我,并不是将固有的我压下或抛弃,乃根本就找不出我来。如说几十斤的肉体是我,那么,科学发明,证明我身体上的原质,也在诸君身上,也在树身上;如说精神的某部分是我,我敢说今天我讲演,我已跑入诸君精神里去了,常住学校中许多精神,变为我的一部分。读孔子的书及佛经,孔、佛的精神,又有许多变为我的一部分。再就社会方面说,我与我的父母妻子,究竟有若干区别,许从人——不必尽是纯孝——看父母比自己还重要,此即我父母将我身之我压小。又如夫妇之爱,有妻视其夫,或夫视其妻,比己身更重的。然而何为我呢?男子为我,抑女子为我,实不易分,故彻底认清我之界限,是不可能的事[此理佛家讲得最精,惜不能多说——作者原注。
]。世界上本无我之存在,能体会此意,则自己作事,成败得失,根本没有。佛说:“有一众生不成佛,我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至理名言,洞若观火。孔子也说:“诚者非但诚己而已也。……”将为我的私心扫除,即将许多无谓的计较扫除,如此,可以做到“仁者不忧”的境域;有忧时,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为人类——如父母、妻子、朋友、国家、世界——而痛苦。免除私忧,即所以免烦恼。我认东方宇宙未济人类无我之说,并非论理学的认识,实在如此。我用功虽少,但时时能看清此点,此即我的信仰。我常觉快乐,悲愁不足扰我,即此信仰之光明所照。我现已年老,而趣味淋漓,精神不衰,亦靠此人生观。至于我的人生观,对不对,好不好,或与诸君的病合不合,都是另外一问题。我在此讲学,并非对于诸君有知识上的贡献,有呢,就在这一点。好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诸君要知道自己的精神饥荒,要找方法医治,我吃此药,觉得有效,因此贡献诸君采择。世界的将来,要靠诸君努力。
第四编
我自伤心人不见(诗词类)
去国行
呜呼!济艰乏才兮,儒冠容容。佞头不斩兮,侠剑无功。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
东方古称君子国,种族文教咸我同。尔来封狼逐逐磨齿瞰西北,唇齿患难尤相通。**山河若破碎,巢覆完卵难为功。我来欲作秦廷七日哭,大邦犹幸非宋聋。
却读东史说东故,卅年前事将毋同。城狐社鼠积威福,王室蠢蠢如赘癕。浮云蔽日不可扫,坐令蝼蚁食应龙。可怜志士死社稷,前仆后起形影从。一夫敢射百决拾,水户萨长之间流血成川红。尔来明治新政耀大地,驾欧凌美气葱茏。旁人闻歌岂闻哭,此乃百千志士头颅血泪回苍穹。
吁嗟乎!男儿三十无奇功,誓把区区七尺还天公。不幸则为僧月照,幸则为南洲翁。不然高山蒲生象山松荫之间占一席,守此松筠涉严冬,坐待春回终当有东风。
吁嗟乎!古人往矣不可见,山高水深闻古踪。潇潇风雨满天地,飘然一身如转蓬,披发长啸览太空。前路蓬山一万重,掉头不顾吾其东。
读陆放翁集四首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消尽国魂空。
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作者注解:中国诗家无不言从军苦者,惟放翁则慕为国殇,至老不衰。
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
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
作者注解:放翁集中胡尘等字,凡数十见,盖南渡之音也。
叹老嗟卑却未曾[1],转因贫病气崚嶒。
英雄学道当如此,笑尔儒冠怨杜陵[2]。
作者注解:[1]用放翁原句。
[2]放翁集中只有夸老颂卑,未尝一叹嗟,诚不愧其言也。
朝朝起作桐江钓,昔昔梦随辽海尘。
恨煞南朝道学盛,缚将奇士作诗人。
作者注解:宋南渡后,爱国之士欲以功名心提倡一世者亦不少,如陈龙川、叶水心等,亦其人也。然道学盛行,掩袭天下士皆奄奄无生气矣,一二人岂足以振之。
壮别(节录)
首途前五日,柏原东亩饯之于箱根之环翠楼。酒次,出缣纸索书。为书“壮哉此别”四字,且系以小诗一首,即此篇第一章是也。舟中十日,了无一事,忽发异兴,累累成数十章。因最录其同体者,题曰“壮别”,得若干首。
(其一)
丈夫有壮别,不作儿女颜。
风尘孤剑在,湖海一身单。
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
高楼一挥手,来去我何难。
(其七)
东海数健者,何人似乃公。
劫余小天地,淘尽几英雄。
闻鼓思飞将,看云感卧龙。
行行一膜拜,热泪洒秋风。
作者注解:别西乡隆盛铜像一首。像在上野公园,吾于行之前一日独诣其下,顶礼而去。
(其八)
福地不易得,逝水何时休。
偷度百忙里,来为竟日游。
云霓迟下界,风雨别高楼。
芳草虽云好,王孙未敢留。
作者注解:别环翠楼一首,楼在箱根塔之泽,风景佳绝,去年会侍南海先生,一游此。
(其九)
罪屈家为累,恩深报苦迟。
十年惭虎变,两月补乌私。
为懔悬弧训,更劳陟岵思。
牵衣日追从,最忆是儿时。
作者注解:呈别家大人一首。余十年以来浪游中原,侍养久缺,去年之变累及家属,遯迹澳门。今年九月家大人东来抚视,余居两月复拜别。
(其十)
狂简今犹昔,裁成意若何?
辙环人事瘁,棒喝佛恩多。
翼翼酬衣带,冥冥慎网罗。
图南近消息,为我托微波。
作者注解:寄别南海先生一首。先生东还时在横滨为半日谈。今在香港,且将有南洋之行。
(其十一)
第一快心事,东来识此雄。
学空秦火后[1],功就楚歌中[2]。
**成争鹿,沧瀛蛰老龙。
牛刀勿小试,留我借东风[3]。
作者注解:[1]伯有自述《昔日谭》一书,自言其所学渊源。
[2]伯一生立于逆境,作事时遇反对,每挫败而气转壮,卒底于成。余最服之。
[3]别大隈伯一首。
(其二十五)
极目览八荒,淋漓几战场。
虎皮蒙鬼蜮,龙血混玄黄。
世纪开新幕[1],风潮集远洋[2]。
欲闲闲未得,横槊数兴亡。
作者注解:[1]此诗成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去二十世纪仅三日矣。
[2]泰西人呼太平洋为远洋。作者今日所居之舟,来日所在之洋,即二十世纪第一大战场也。
(其二十六)
诗思惟忧国,乡心不到家。
山河水漂絮,身世浪淘沙。
浩荡天风远,骎驰白日斜。
惊心自鞭影,何处不天涯。
纪事二十四首
人天去住两无期,啼鴃年芳每自疑。
多少壮怀偿未了,又添遗憾到蛾眉。
颇媿年来负盛名,天涯到处有逢迎。
识荆说项寻常事,第一相知总让卿。
目如流电口如河,睥睨时流振法螺。
不论才华论胆略,须眉队里已无多。
青衫红粉讲筵新,言语科中第一人。
座绕万花听说法,胡儿错认是乡亲。
眼中直欲无男子,意气居然我丈夫。
二万万人齐下拜,女权先到火奴奴。
眼中既已无男子,独有青睐到小生。
如此深恩安可负,当筵我几欲卿卿。
卿尚粗解中行颉,我惭不识左行胠。
奇情艳福天难妒,**对译书。
惺惺含意惜惺惺,岂必圆时始有情。
最是多欢复多恼,初相见即话来生。
甘隶西征领右军,几凭青鸟致殷勤。
舌人不惜为毛遂,半为宗邦半为君。
我非太上忘情者,天赐奇缘忍能谢。
思量无福消此缘,片言乞与卿怜借。
后顾茫茫虎穴身,忍将多难累红裙。
君看十万头颅价,遍地鉏霓欲噬人。
匈奴未灭敢言家,百里行犹九十赊。
怕有旁人说长短,风云气尽爱春华。
一夫一妻世界会,我与浏阳实创之。
尊重公权割私爱,须将身作后人师。
含情慷慨谢婵娟,江上芙蓉各自怜。
别有法门弥阙陷,杜陵兄妹亦因缘。
怜余结习销难尽,絮影禅心不自由。
昨夜梦中礼天女,散花来去著心头。
卻服权奇女丈夫,道心醰粹与人殊。
波澜起落无痕迹,似此奇情古所无。
华服盈盈拜阿兄,相从谈道复谈兵。
尊前恐累风云气,更谱军歌作尾声。
万一维新事可望,相将携手还故乡。
欲悬一席酬知已,领袖中原女学堂。
昨夜闺中远寄诗,殷勤劝进问佳期。
绿章为报通明使,那有闲情似旧时。
珍重千金不字身,完全自主到钗裙。
他年世界女权史,应识**大有人。
匆匆羽檄引归船,临别更悭一握缘。
今生知否能重见,一抚遗尘一惘然。
曩译佳人奇遇成,每生游想涉空冥。
从今不羡柴东海,枉被多情惹薄情。
鸾飘凤泊总无家,惭愧西风两鬓华。
万里海槎一知已,应无遗恨到天涯。
猛忆中原事可哀,苍黄天地入蒿莱。
何心更作喁喁语,起趁鸡声舞一回。
留别梁任南汉挪路卢
吾宗有俊杰,名义何渊醰。远慕圣之任,近思吾道南。
秋气满中原,众醉方沉酣。志士在江海,郁郁多苦心。
我昔乘槎来,求友哓其音。与君一夕话,把臂遂入林。
筚路辟蒿莱,事事同苦甘。岂直意气交,每为道义谈。
天下正多事,人才苦销沉。万里得一士,此行庶不惭。
慨然望澄清,与君骋两骖。
冤霜六月零,愤泉万壑哀。蓼莪不可诵,游子肝肠摧。
魑魅白昼行,啮人如草莱。劳劳生我恩,惨惨入泉台。
悠悠者苍天,哀哀者谁子。人孰无天性,人孰无毛里。
孰无泪与血,孰无肺与腑,海枯山可移,此恨安可补?
沉沉复沉沉,怨毒乃如此。
沥血一杯酒,与君兄弟交。君母即我母,君仇即吾仇。
况我实君累,君更不我尤。我若不报君,狗彘之不犹。
劝君且勿哭,今哭何所求?磨刀复磨刀,去去不暂留。
上有天与日,鉴我即我谋。我行为公义,亦复为私仇。
脚蹴旧山河,手提贼人头。与君拜墓下,一恸为君酬。
万一事不成,国殇亦足豪。云霄六君子,来轸方且遒。
谁能久郁郁?长为儒冠羞。
半岁馆君家,今夕行别离。居亦不言谢,行亦不言辞。
君我既一体,安用区区为。但恐江湖上,风波不可期。
未知再相见,何地复何时。与君尽一杯,为君进一词。
事苟心所安,死生吾以之。人事无尽涯,天道有推移。
努力造世界,此责舍我谁?来日舒且长,大地坦且夷。
与君一挥手,毋为儿女悲。
赠别郑秋蕃兼谢惠画
——辛丑三月澳洲作
鲁孱漆室泣,周蠢嫠纬悲。
谋国自有肉食辈,干卿甚事,胡乃长叹而累欷?
覆巢之下无完卵,智者怵惕愚者嬉。
天下兴亡各有责,今我不任谁贷之。
吾友荥阳郑,志节卓荦神嵚崎。
热心直欲炉天地,视溺己溺饥己饥。
少年学书更学剑,顾盼中原生雄姿。
此才不学万人敌,大隐于市良自嗤。
一槎渡海将廿载,纵横商战何淋漓。
眼底骈罗世界政俗之同异,脑中孕含廿纪思想之瑰奇。
青山一发望故国,每一念至魂弗怡。
不信如此江山竟断送,四百兆中无一是男儿。
去年尧台颁衣带,血泪下感人肝脾。
义会不胚走天下,日所出入咸闻知。
君时奋臂南天隅,毁家纾难今其时。
悲歌不尽铜驼泪,魂梦从依敬业旗。
誓拯同胞苦海苦,誓答至尊慈母慈。
不愿金高北斗寿东海,但愿得见黄人捧日崛起大地而与彼族齐骋驰。
我渡赤道南,题君在雪黎。貌交淡于水,魂交浓如饴。
风云满地我行矣,壮别宁作儿女悲。
知君有绝技,余事犹称老画师。
君画家法兼中外,蹊径未许前贤窥。
我昔倡议诗界当革命,狂论颇颔作者颐。
吾舌有神笔有鬼,道远莫致徒自嗤。
君今革命先画界,术无与并功不訾。
我闻西方学艺盛希腊,实以绘事为本支。
尔来蔚起成大国,方家如鲫来施施。
君持何术得有此,方驾士蔑凌颇离[1]。
一缣脱稿列梳会[2],万欧[3]啧啧惊且咍,
乃信**人士智力不让白皙种,一事如此他可知。
我不识画却嗜画,悉索无餍良贪痴。
五日一水十日石,君之惠我无乃私。
棱棱神鹰兮,历历港屿[4]。
缭以科葛米讷兮,藉以芦丝[5]。
画中之理吾不解,画外之意吾颔之。
君不见鸷鸟一击大地肃,复见天日扫雰翳。
山河锦绣永无极,烂花繁锦明如斯。
又不见今日长风送我归,欲别不别还依依。
桃花潭水兮,情深千尺,长毋相忘兮,攀此繁枝。
君遗我兮君画,我报君兮我诗。
画体维新诗半旧,五雀六燕惭转滋。
媵君一语君听取,人生离别寻常耳。
桑田沧海有时移,男儿肝胆长如此。
国民责任在少年,君其勉旃吾行矣。
作者注解
[1]英人阿利华士蔑(OliverSmith),近世最著名画师也。希腊人颇离奴特(Polygnotus),上古最著名画师也。
[2]君尝以所画寄陈博览会,评赏列第一云。博览会西名曰益士彼纯(Exhibition),又名曰梳(Show)。
[3]谓欧罗巴人也。
[4]君所赠余画,一为飞鹰搏鸮图,一为雪港归舟图,皆君得志之作也。雪梨港口称世界第一,画家喜画之,而佳本颇难。
[5]西人有一种花名曰科葛米纳(Forgetmenot),意言勿忘我也,吾译之为长毋相忘花。芦丝(Rose)即玫瑰花。君所赠画,杂花烘缭,秾艳独绝。
广诗中八贤歌
诗界革命谁欤豪?因明钜子天所骄。
驱役教典庖丁刀,何况欧学皮与毛[1]。
东瓯布衣识绝伦,梨洲以后一天民。
我非狂生生自云,诗成独泣问麒麟[2]。
枚叔理文涵九流,五言直逼汉魏遒。
蹈海归来天地秋,西狩吾道其悠悠[3]。
义宁公子壮且醇,每翻陈语逾清新。
啮墨咽泪常苦辛,竟作神州袖手人[4]。
哲学初祖天演严,远贩欧铅搀亚椠。
合与莎米[5]为鲽鹣,夺我曹席太不廉[6]。
放言玩世曾觙庵,造物无计逃镌镵。
曼歌花丛酒正醰,说经何时诗道南[7]。
绝世少年丁令威,选字秾俊文深微。
佯狂海上胡不归,故山猿鹤故飞飞[8]。
君遂之节如其才,呼天不应归去来。
海枯石烂诗魂哀,吁嗟吾国其无雷[9]。
作者注解
[1]诸暨蒋智由观云。君邃于佛学,尤好慈恩宗,因自号因明子。
[2]平阳宋恕平子。
[3]余杭章炳麟太炎。
[4]义宁陈三立伯严。君昔赠余诗有“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之句。
[5]谓莎士比亚及米儿顿,皆欧洲近世大诗人也。
[6]侯官严复几道。
[7]湘乡曾广钧重伯。君昔为余画扇,作齐诗图,跋语云:任公好余所治齐诗图,予之诗道南矣。其狂率类此。
[8]丰顺丁惠康叔雅。
[9]淮南吴保初彦复。君抗疏忧国事,不得达,弃官归,且冻饿,厚禄故人书招之,不出山也。
澳亚归舟杂兴
长途短发两萧森,独自凭栏独自吟。日出见鸥知岛近,宵分闻雨感秋深[1]。乘桴岂是先生志,衔石应怜后死心。姹女不知家国恨,更弹汉曲入胡琴。
拍拍群鸥相送迎,珊瑚湾港夕阳明[2]。远波淡似里湖水,列岛繁于**星。荡胸海风和露吸,洗心天乐带涛听。此游也算人间福,敢道潮平意未平。
蛮歌曲终锦瑟长,兔魄欲堕潮头黄。微云远连海明灭,稀星故逐船低昂。绳床簸魂梦耶觉,冰酒沁骨清以凉。如此闲福不消受,一宵何苦为诗忙。
苦吟兀兀成何事,永夜迢迢无限情。万壑鱼龙风在下,一天云锦月初生。人歌人哭兴亡感,潮长潮平日夜声,大愿未酬时易逝,抚膺危坐涕纵横。
作者注解
[1]归时三四月之交,实南半球之秋末也。
[2]澳洲沿南太平洋岸,珊瑚岛最多,亦名珊瑚海。
自励二首
平生最恶牢骚语,作态**苦恨谁。
万事祸为福所倚,百年力与命相持。
立身岂患无余地,报国惟忧或后时。
未学英雄先学道,肯将荣瘁校群儿。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志未酬
志未酬,志未酬,问君之志几时酬?
志亦无尽量,酬亦无尽时。
世界进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
众生苦恼不断如乱丝,吾之悲悯亦不断如乱丝。
登高山复有高山,出瀛海更有瀛海。
任龙腾虎跃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几许?
虽成少许,不敢自轻,不有少许兮,多许奚自生。
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远兮,其孰能无感于余情。
吁嗟乎,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无志。
二十世纪太平洋歌
亚洲**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尽瘁国事不得志,断发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读书尚友既一载,耳目神气颇发皇。少年悬弧四方志,未敢久恋蓬莱乡,誓将适彼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问政求学观其光。乃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腊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横渡太平洋。其时人静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海底蛟龙睡初起,欲嘘未嘘欲舞未舞深潜藏。其时彼士兀然坐,澄心摄虑游窅茫,正住华严法界第三观,帝网深处无数镜影涵其旁。蓦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是新旧二世纪之界线,东西两半球之中央。不目我先不我后,置身世界第一关键之津梁。胸中万千块垒突兀起,斗酒倾尽荡气回中肠。独饮独语苦无赖,曼声浩歌歌我二十世纪太平洋。
巨灵擘地镵鸿荒,飞鼍碎影神螺僵,上有抟土顽苍苍,下有积水横泱泱,抟土为六积水五,位置落错如参商。尔来千劫千纪又千岁,倮虫缘虱为其乡。此虫他虫相阋天演界中复几劫,优胜劣败吾莫强。主宰造物役物物,庄严地土无尽藏。
初为据乱次小康,四土先达爰滥觞,**印度邈以隔,埃及安息[1]邻相望[2],厥名河流文明时代第一纪,始脱行国成建邦。衣食衎衎郑白沃,贸迁仆仆浮茶梁,恒河郁壮殑迦长,扬子水碧黄河黄,尼罗[3]一岁一泛溉,姚台[4]蜿蜿双龙翔。水哉水哉厥利乃尔溥,浸濯暗黑扬晶光。
此后四千数百载,群族内力逾扩张,乘风每驾一苇渡,搏浪乃持三岁粮[5]。就中北辰星拱地中海,葱葱郁郁腾光铓,岸环大小都会数百计,积气淼淼盘中央。自余各土亦尔尔,海若凯奏河伯降。波罗的与阿刺伯[6],西域两极遥相望,亚东黄渤[7]壮以阔,亚西尾闾身毒洋[8],斯名内海文明时代第二纪,五洲寥邈殊中央。
蛰雷一声百灵忙,翼轮降空神鸟翔[9],咄哉世界之外复有新世界,造化乃尔神秘藏。阁龙[10]归去举国狂,帝者挟帜民赢粮,谈瀛海客多于鲫,莽土倏变华严场。朅来大洋文明时代始萌蘖,亘五世纪堂哉皇。其时西洋[11]权力渐夺西海[12]席,**新市星罗碁布气焰长虹长。世界风潮至此忽大变,天地异色神鬼瞠,轮船铁路电线瞬千里,缩地疑有鸿秘方。四大自由[13]塞宙合,奴性销为日月光,悬崖转石欲止不得止,愈竞愈剧愈接愈厉卒使五洲同一堂。流血我敬伋顿曲[14],冲锋我爱麦寨郎[15]。鼎鼎数子只手挈大地,电光一掣剑气磅礴太平洋。
太平洋!太平洋!大风泱泱,大潮滂滂,张肺歙地地出没,喷沫冲天天低昂,气吞欧墨者八九,况乃区区列国谁界疆。异哉!似此大物隐匿万千载,禹经亥步无能详,毋乃吾曹躯壳太小君太大,弃我不屑齐较量。君兮今落我族手,游刃当尽君所长。吁嗟乎!今日民族帝国主义正跋扈,俎肉者弱食者强,英狮俄鹫东西帝,两虎不斗群兽殃;后起人种日耳曼,国有余口无余粮,欲求尾闾今未得,拚命大索殊皇皇;亦有门罗主义北美合众国,潜龙起蛰神采扬,西县古巴东菲岛,中有夏威八点烟微茫,太平洋变里湖水,遂取武库廉奚伤;蕞尔日本亦出定,座容卿否容商量。我寻风潮所自起,有主之者吾弗详,物竞天择势必至,不优则劣兮不兴则亡。水银钻地孔乃入,物不自腐虫焉藏。尔来环球九万里上一砂一草皆有主,旗鼓相匹强权强,惟余东亚老大帝国一块肉,可取不取毋乃殃。五更肃肃天雨霜,鼾声如雷卧榻傍,诗灵罢歌鬼罢哭,问天不语徒苍苍。
噫嚱吁!太平洋!太平洋!君之面兮锦绣壤,君之背兮修罗场,海电兮既没,舰队兮愈张,西伯利亚兮,铁道卒业,巴拿马峡兮,运河通航。尔时太平洋中二十世纪之天地,悲剧喜剧壮剧惨剧齐鞈鞺。吾曹生此岂非福,饱看世界一度两度兮沧桑。沧桑兮沧桑,转绿兮回黄,我有同胞兮四万五千万,岂其束手兮待僵。招国魂兮何方,大风泱泱兮大潮滂滂。吾闻海国民族思想高尚以活泼,吾欲我同胞兮御风以翔,吾欲我同胞兮破浪以飏。
海云极目何茫茫,涛声彻耳逾激昂,鼍腥龙血玄以黄,天黑水黑长夜长,满船沉睡我徬徨,浊酒一斗神飞扬。渔阳三叠魂憯伤,欲语不语怀故乡。纬度东指天尽处,一线微红出扶桑。酒罢诗罢,但见寥天一鸟鸣朝阳。
作者注解
[1]侯官严氏考定小亚细亚即汉之安息,今从之。
[2]地球上古文明祖国有四:中国及印度、埃及、小亚细亚是也。
[3]埃及河名。
[4]姚弗里士河、台格里士河皆安息大河名。
[5]《汉书·西域传》言渡西海不得风,或三岁乃达。西海即地中海也。
[6]二海名。
[7]谓黄海、渤海。
[8]谓印度洋。
[9]哥伦布初到美洲,土人以为天神,见其船之帆谓为翼也。
[10]日本译哥伦布以此二字。
[11]谓大西洋。
[12]谓地中海,用汉名也。
[13]谓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行为自由、出版自由。
[14]觅得檀香山、澳大利亚洲者,后为檀岛土民所杀。
[15]以千五百十九年始绕地球一周者。
自题新中国未来记
无端忽作太平梦,放眼昆仑绝顶来。
河岳层层围锦绣,华严界界有楼台。
六洲牛耳变双寓,百轴麟图不世才。
掀髯正视群龙笑,谁信晨鸡蓦唤回。
却横西海望中原,黄雾沉沉白日昏。
万壑豕蛇谁是主?千山魑魅阒无人。
青年心死秋梧悴,老国魂归蜀道难。
道是天亡天不管,朅来予亦欲无言。
庚戌岁暮感怀
岁云暮矣夜冥冥,自照寒灯问影形。
万种恨埋无量劫,有情天老一周星。
催人鬓雪摇摇白,撩梦家山历历青。
今古兹晨同一概,只应长醉不成醒。
鼎湖鸡犬不能仙,一恸龙髯岁再迁。
禹域大同劳昨梦,尧台深恨闷重泉。
杯弓蛇影今何世,马角乌头不计年。
忍望海西长白路,崇陵草劲雪漫天。
梦短鸡鸣第一声,明朝冠盖盛春明。
家家柏叶宜春酒,处处驼蹄七宝羹。
闻道天门开詄荡,尽容卿辈答升平。
官家闲事谁能管?万一黄河意外清。
故园岁暮足悲风,吹入千门万户中。
是处无衣搜杼轴,几人鬻子算租庸。
近闻诛敛空罗雀,傥肯哀鸣念泽鸿。
金穴如山非国富,流民休亦怨天公。
风雨吾庐旧啸歌,故人天末意如何?
急难风义今人少,伤世文章古恨多。
力尽当年从烂石,泪还天上莫成河。
由来力命相回薄,山鬼何从觅薜萝?
入骨酸风尽日吹,那堪念乱更伤离?
九洲无地容伸脚,一盏和花且祭诗。
运化细推知有味,痴顽未卖漫从时。
劳人歌哭为昏晓,明镜明朝知我谁。
拆屋行
麻衣病嫠血濡足,负携八雏路旁哭。
穷腊惨栗天雨霜,身无完裙居无屋。
自言近市有数椽,太翁所构垂百年。
中停双槥未满七,府贴疾下如奔弦。
节度爱民修市政,要使比户成殷阗。
袖出图样指且画,克期改作无迁延。
悬丝十命但恃粥,力单弗任惟哀怜。
吏言称贷岂无路,敢以巧语干大权。
不然官家为汝办,率比傍舍还租钱。
出门十步九回顾,月黑风凄何处路。
只愁又作流民看,明朝捉收官里去[1]。
市中华屋连如云,哀丝豪竹何纷纷。
游人争说市政好,不见街头屋主人。
作者注解:[1]彼中凡无业游民皆拘作苦工。
**竹枝词
晚凉步墟落,辄闻男女相从而歌,译其辞意,恻恻然若不胜《谷风》、《小弁》之怨者。乃掇拾成什,为遗黎写哀云尔。
(其一)
郎家住在三重浦,妾家住在白石湖。
路头相望无几步,郎试回头见妾无[1]。
作者注解:[1]首二句直用原文。
(其二)
韭菜花开心一枝,花正黄时叶正肥。
愿郎摘花连叶摘,到死心头不肯离[1]。
作者注解:[1]首句直用原文。
(其三)
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树头结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时[1]?
作者注解:[1]全岛所至植相思树。
(其四)
手握柴刀入柴山,柴心未断做柴攀。
郎自薄情出手易,柴枝离树何时还[1]。
作者注解:[1]首二句直用原文。
(其五)
郎搥大鼓妾打锣,稽首天西妈祖婆。
今生够受相思苦,乞取他生无折磨[1]。
作者注解:[1]台人最迷信所谓天上圣母者,亦称为妈祖婆,谓其神来自福建,每岁三月迎赛若狂。
(其六)
绿阴阴处打槟榔,蘸得蒟酱待劝郎。
愿郎到口莫嫌涩,个中甘苦郎细尝。
(其七)
芋芒花开直胜笔,梧桐揃尾西照日。
郎如雾里向阳花,妾似风前出头叶。
(其八)
教郎早来郎恰晚,教郎大步郎宽宽。
满拟待郎十年好,五年未满愁心肝[1]。
作者注解:[1]全首皆用原文,点窜数字。
(其九)
蕉叶长大难遮阳,蔗花虽好不禁霜。
蕉肥蔗老有人食,欲寄郎行愁路长[1]。
作者注解:[1]首句用原文。
(其十)
郎行赠妾猩猩木,妾赠郎行蝴蝶兰。
猩红血泪有时尽,蝶翅低垂那得干。
水调歌头
拍碎双玉斗,慷慨一何多。满腔都是血泪,无处着悲歌。三百年来王气,满目山河依旧,人事竟如何?百户尚牛酒,四塞已干戈。
千金剑,万言策,两蹉跎。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滂沱。不恨年华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强半为销磨。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
齐天乐
平生未信离愁苦,放他片帆西去。三叠阳关,一杯浊酒,做就此番情绪。劝君莫醉,怕今夜醒来,我侬行矣。风晓月残,江潭负手向何处。
天涯知是归路,奈东劳西燕,寥绝如许。满地干戈,满天风雪,耐否客愁滋味。几多心事,算只有凄凉。背人无语,待取见时,一声声诉汝。
满江红
赠魏二
如此江山,送多少英雄去了。又尔我蹋尘独漉,睨天长啸。炯炯一空余子目,便便不合时宜肚。向人间一笑醉相逢,两年少。
使不尽,灌夫酒。屠不了,要离狗。有酒边狂哭,花前狂笑。剑外惟余肝胆在,镜中应诧头颅好。问匏黄阁外一畦蔬,能同否。
蝶恋花二阕
曾是年时行乐处。典尽貂裘,日日如泥醉。醉别西楼醒不记,马头犹作香奁语。
一霎人天成影事。剑魄琴魂,添得凄凉意。知否双文挑锦字,当时月照人无寐。
我亦兰成憔悴久。泪泫长条,孤负章台柳。十万护铃金字咒,东风无力春消瘦。
门巷枇杷还似旧。锦瑟年华,得似当时否。赢得一池春水皱,泪痕狼藉青衫袖。
浪淘沙
燕子旧人家,枨触年华。锦城春尽又飞花。不是浔阳江上客,休听琵琶。
轻梦怕愁遮,云影窗纱。一天浓絮太亏他。镇日飘零何处也,依旧天涯。
扬州慢
送江逢辰归山
战鼓摧心,征衫涴泪,乾坤无限秋声。望青山一发,又商略归程。问摇落天涯倦客,十年尘梦,可也苏醒。念故山兰蕙,背人一样凄零。
罗浮西去,有年时游屐曾经。算醉眼看云,冷场漱石,彀遣今生。便拟诛茅天外,任人间憔悴兰成。怕劫灰无赖,等闲惊起山灵。
贺新郎
昨夜东风里。忍回首、月明故国,凄凉到此。鹑首赐秦寻常梦,莫是钧天沉醉。也不管、人间憔悴。落日长烟关塞黑,望阴山、铁骑纵横地。汉帜拔,鼓声死。
物华依旧山河异。是谁家、庄严卧榻,尽伊鼾睡。不信千年神明胄,一个更无男子。问春水、干卿何事?我自伤心人不见,访明夷、别有英雄泪。鸡声乱,剑光起。
鹧鸪天
丁卯中秋李夫人三周忌日
露气凄微稍见侵,自携瘦影步花阴。屋梁正照无情月,庭树犹栖不定禽。
河影没,漏声沉,销磨佳节得孤吟。云鬟玉臂三年梦,碧海青天一夜心。
后记
在中国近代史上,梁启超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百科全书式”奇才。他一生著述颇丰,学术研究涉猎广泛,在政治、经济、哲学、文学、史学、经学、法学、伦理学、宗教学等领域,均有建树。其著作被后人结集为《饮冰室合集》。
梁启超早年追随康有为,共同发起并领导了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的“戊戌变法”运动。变法失败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十余年,深受西学的影响,后成为在中国传播西学的先行者。其晚年专心于学术和教育事业,致力于推广中国传统文化,成就非凡。他于1900年创作的一篇惊世妙文——《少年中国说》,至今读来,仍能感受到字里行间所蕴涵的蓬勃热情与卓越的艺术美感和深厚的文化底蕴。
本书精选了梁启超先生在政论、文论、讲演和诗词等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一些作品。可以说每篇文章都展现了梁启超先生独特而汪洋恣肆的文笔和激扬而与时俱进的思想,具有极高的知识性和可读性。在为本书设计封面和内文插图时,本社特别选用了著名油画家、文艺评论家陈丹青先生创作的油画《国学研究院》中梁启超先生的画像,以及著名国画家曹留夫先生创作的国画《梁启超画像》,并在原作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修改。这两幅作品生动传神,将一代大师的风采刻画得淋漓尽致。在此特向陈丹青先生和曹留夫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