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和新闻
作者:[英]昂加利·Q.劳夫 |
字数:4909
有时候我觉得,大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马提娜警官把我带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了前所未见的、生气到极点的妈妈。她一直喊着:“我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敢这样!”还有“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就抱着我,把我紧紧地箍在怀里,我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断掉了。我搞不懂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挨骂。
等妈妈终于冷静下来之后,她给我泡了一杯热茶,让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所以我就和她说了艾哈迈德的画,还有公交车上叔叔阿姨的谈话、关于大门的事情、“全世界最棒的主意”“紧急计划”,还有在女王的王宫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在说话的时候,妈妈一直很安静,等我把全部的事情都说出来之后,她直挺挺地坐了好一会儿,还是什么也不说。我太害怕了,也不敢开口,只好把手压在屁股下,老老实实地坐着,埋下头盯着桌子看。
终于,妈妈动了动嘴巴,准备说点什么了。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会是谁呀?”妈妈说。
她打开门,看见住在艾比奶奶隔壁的吉利安姆阿姨正站在门口呢。吉利安姆阿姨总是同时戴着几条项链,耳朵上挂着长长的耳环,涂着亮粉色的指甲油。我喜欢她,因为她闻起来像蓬松的酥饼,而且每次圣诞节,她都会给我满满一罐糖果。
“噢,你好,亲爱的!”吉利安姆阿姨亲热地叫我,抱了我一下。“天啊,还好你平安回来了。你真是太勇敢了!新闻上说,你这样可以帮助那些难民呢!”
“等等,吉利安姆太太?”妈妈皱着眉头说,“你刚才说,你在新闻上看到了什么?”
“噢!到处都在播放呢!”吉利安姆阿姨激动地说,“我猜很快就会有记者来找你们了。”
“呃……也许吧……谢谢你告诉我们,吉利安姆太太。”妈妈准备要关门了,“我们还是想先休息一下,今天真是太累了……”
妈妈朝吉利安姆阿姨摆摆手,把她送了出去,然后低下头看着我,“唔……新闻……”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
“谁呀?”妈妈高声问道。
“拉希德,”问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又听到他说,“还有拉希德太太。”
妈妈惊讶地看着我,再次打开了门。
这一次,拉希德夫妇站在刚才吉利安姆阿姨站着的地方。他们住在我们家楼下,生了一对双胞胎。每次我们都能准确推断出他们是否在家,因为他们总是把婴儿车放在外面,它太大了,推不进门里。
平时我们只有在电梯里才能见到他们,或者是他们需要人手帮忙把婴儿车推出楼下大门的时候。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他们,尤其是拉希德太太,因为她衣服的颜色总是很亮丽。有一次她穿了一条很长、很飘逸的裙子,上面装饰着数不清的亮片,她就像金鱼一样闪闪发光。她总是逗宝宝笑,而拉希德先生总是对遇见的每一个人大声喊出他看的那场板球比赛的比分。不过他们两个人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家。
“你们好!”妈妈说。
拉希德太太掏出手机,“我们刚刚才读到的。”她一边激动地说着,一边把手机塞到妈妈手里,指着一篇新闻报道给妈妈看。那篇报道还配了一张图片,上面是皇家卫队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你太勇敢了!现在女王也不能无视发生在难民身上的事情了。因为这个,我已经有几个月睡不好了。几个月啊!真是让我太生气了,那些可怜的人,还带着小宝宝,只是想活下来……我们总是尽可能地寄一些宝宝穿的衣服和鞋子给他们,可我们自己也不富裕。”她的声音突然听起来很沉重、很疲惫。
“现在……”拉希德太太看着躲在妈妈身后的我,弯下腰说,“哦,你这个小可爱,让我抱抱你吧!”
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不太喜欢被不熟悉的人抱着,可是拉希德阿姨看起来人挺不错的,所以我慢慢地走向她,和她拥抱了。
“如果你那位难民朋友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什么都可以。”她说着,摸了摸我的脸。“能答应我吗?”拉希德太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很严肃。
我点点头,因为我感觉艾哈迈德也会喜欢上拉希德夫妇,不会介意我向他们寻求帮助的。
“好的,那你好好休息。”拉希德叔叔笑着说,然后和拉希德太太一起走下楼去。
“哇!今天看来还真是不一般呢,是不是?”妈妈低下头看着我笑着说,轻轻捏了捏我的肩膀。
但是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呢,格雷戈叔叔那大大的头就突然探进来了。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在妈妈身后,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格雷戈叔叔,虽然他总是穿着西装,遇到他喜欢的人也会脱帽致意。我看得出妈妈也不喜欢她,因为妈妈见到他的时候不会跟他说“你好”。要知道,我妈妈可是一个跟任何人都会打招呼的人呢,即便是在街角波莱茨基叔叔的小店门口躺着的那个人,妈妈遇见了也会打招呼的。
“有事吗,格雷戈先生?”妈妈用自己最有礼貌的声音问道。她只有和不喜欢的人说话时才会用这种声音,例如克里斯提娜舅妈,或是拿着笔记夹板的房东。
格雷戈先生清了清喉咙说道:“我只是过来告诉你,请你把自己的女儿管好。那些害虫一样的难民只是过来瓜分我们的福利的。你女儿需要知道这一点——而你应该告诉她这一点。”
我抬起头,看到妈妈的脸色变得和我们家的盘子一样白,她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格雷戈先生。
“你说完了吗?”妈妈的语气非常冷漠,我差点没听出这是她的声音。
“我只想说,你孩子今天差点发生意外,就为了那些好吃懒做又贪心的外来害虫!我是说,我知道你也不是完全的白种人,不过你也在我们这里待了那么久了,应该知道这些吧。”
“格雷戈!你不要太过分!”妈妈的声音又冷漠又严肃。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手攥成拳头。“你的那些话我们不想听,再见!”
妈妈往后退了一步,用最大的力气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所以前一秒钟我还能看见格雷戈先生呢,后一秒钟他就消失不见了。我们在家里还能听见他骂骂咧咧的,不过一小会儿之后,他的声音就越来越小了。
“真是卑鄙!”妈妈愤怒地说着,把门上另一个锁也给带上了。“他以为穿西装、戴领巾就可以掩饰自己的出身了……”
“他为什么那么生气呢,妈妈?”我问,伸手去牵住她。“还有为什么他把难民叫作‘害虫’呢?”
“因为他是一个没有心肝的、自私的男人,他讨厌世界上的所有人,也不会去帮助任何人。”妈妈说,“哪怕是像艾哈迈德那样的难民儿童。”
“哦。”我心里想着,怎么会有人讨厌那些要躲避坏蛋和炸弹的人呢?格雷戈先生显然没有遇见过艾哈迈德那样的人,如果他遇见了,就绝对不会那么讨厌难民了。
“好了,忘了格雷戈,我们去看看新闻是怎么说你的吧!”她摸摸我的头,然后走上前去打开电视,而我就一阵助跑后跳上了沙发。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位新闻主播,她用柔和的声音说着:“今天在白金汉宫门前发生的意外中断了卫队交接仪式。一位九岁小女孩冲出护栏,拦下了女王冷溪卫队的一名卫士……”
她说话的时候屏幕上同时切换着照片,我看到自己出现在了屏幕上。我从人群中跑出去,摸到了皇家卫士的手臂,而汤姆就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我的脸上是很害怕的表情。我不禁好奇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我从来没有在电视上见到任何我认识的人,可是现在我不仅看到了自己,还听到新闻主播讲述着我做过的事情,这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感觉了。
“……事情的真相是,事件中的小孩想要把一封信交给女王。在信中,她希望女王能够帮助一名难民儿童寻找他的父母,他们一家人是从叙利亚持续不断的战火中逃生的。我们期待着今天晚上白金汉宫会对此事作何回应。”
妈妈快速地换到下一个台,新闻主播也在播报这件事情,在他身后是我的另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我看起来又惊讶又害怕。
“……女王的卫队今天遇到了意料之外的访客,一名小女孩在围观著名的卫队交接仪式时冲出了护栏。据说,此次攻击是为了**政府当前对难民危机的处置方式……”
“可是我没有攻击任何人呀!”我大声辩解着。妈妈点点头,却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又换到另一个台去了。
第三个台的新闻主播最让我觉得奇怪。他说:“今天,一名九岁小女孩用干扰卫队交接仪式的行为,为我们敲响了恐怖袭击的警钟,也让我们对安保工作提出了更多的质疑……”
妈妈身子前倾,把电视静音了。
“可是我本来就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为什么他们觉得我是一个恐……恐怖……分子呢?”
妈妈伤心地叹了口气,然后张开双臂把我拉向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傻瓜,他们总是害怕那些和他们长得不一样、穿得不一样或是吃得不一样的人,所以他们会给那些人——哪怕是像你这样的小孩——起一些愚蠢的外号。”
“可是我什么都吃的!”我说着,觉得更糊涂了。“除了西兰花和焗豆子。还有,我穿的有什么不对吗?”
“完全没有。”妈妈说道,“不过他们可能还是会怕你,因为你和他们长得不一样。”她说着,握住我的手。
“所以……我很让人害怕咯?就因为我看起来和他们不一样?”我问道。
妈妈点点头。“是的。这不是很傻吗?”
我倚靠着妈妈,陷入了沉思。
沉思就是你的大脑陷进了思维中的一个巨大的洞,并且尝试把所有思绪都整理好,让自己能明白一些事情。这个时候因为你的大脑在非常专心地工作,所以你就没办法去想别的事,没法谈话或是看其他东西。
我想的问题是,怎么会有人因为我长得和他们不一样就觉得我可怕呢?学校里的人都长得不一样,都喜欢不一样的东西呀,而且大家的家长也是来自不同的地方。
汤姆的妈妈和爸爸来自美国——一个来自佛罗里达州,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州。麦克的妈妈来自一个叫尼日利亚的国家,他的爸爸来自法国,所以他总是能出国去度假,还在森林里见过长颈鹿和大象。乔茜的妈妈来自柏京[位于伦敦东部。],爸爸来自布拉德福德[位于伦敦北部。],所以他们说话的口音很不一样。她爸爸说话总是像在提问似的,虽然有时候他并没有在问问题。妈妈和莱尼舅舅在一个叫作印度尼西亚的地方出生,这个地方非常远,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爸爸出生在奥地利。艾比奶奶曾经说过,我能有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家长是非常幸运的,因为这意味着,我不需要利用假期去晒太阳,也能拥有小麦色的皮肤。我很喜欢自己的肤色,看起来就像晒过日光浴一样,我也喜欢大家各自的特点;如果所有人都长得一模一样,那也太无聊了吧。
“妈妈?”我感觉沉思已经让我开始有点头疼了。“这是不是说女王卫队的队员也害怕我呢?”
妈妈看着我问道:“你觉得他们看起来怕不怕你呢?”
“不怕。”我认真思考之后,认真地说,“他们人很好。”
“那就是了。”她揉揉我的头发,“你要记得一件事,只要有一个害怕你的傻瓜存在,就会有至少二十个聪明人存在。”
“好的。”我心里感觉好多了。世界上聪明人还是比傻瓜多得多,真好。
就在这时,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了电视机屏幕上。
“妈妈,看!是那个的士司机。”我激动地大喊起来。“他把我们从地铁站载到女王的王宫,而且还不收我们钱哦!”
妈妈调高电视音量,我们一起认真地听着。这时在他的照片下面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招牌,上面写着:“史丹·奥康奈尔的士司机”。
“他们只是小朋友而已,”他说话的语气很轻松,“很无辜的小朋友,对吧?”
站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我猜肯定是记者了,因为他拿着一个麦克风呢。那个男人说道:“你不觉得他们在计划什么**活动或攻击行为吗?”
妈妈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表示生气的声音,我看到她摇了摇头。
但是的士司机史丹又笑着说:“我不这么认为,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事实。你可以再问我五遍,没关系,只要你愿意问。”
这句话让妈妈突然发笑。妈妈说,她很高兴我认识了一个和莱尼舅舅一样善良、幽默的人。
这时电话响了,是莱尼舅舅打过来询问我的情况。他的电话挂掉之后,又有其他很多人打电话过来,都是我们不认识的人——他们是报社的记者。最后妈妈直接把手机关机了,她说,是时候停止这场冒险了,因为明天还有一场全新的冒险在等着我呢。
那天晚上,妈妈让我晚睡了整整半个小时,因为我还想再看一看新闻。
有很多人拍了我冲出马路的照片,还录了视频。虽然我确实去过那个地方,那件事也的确是我做的,但是看着里面的自己感觉怪怪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多么刺激的事情。
当时,我一跑到那条道上,周围的警察马上紧张地喊起来,让人群都往后退,还把我给围住了,卫队的鼓声和喇叭声也都停止了,而且立马就把王宫的门给关了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部主角跟我长得很像的电影一样。
我躺在床上,努力想把所有事情理一遍,可是我的大脑一团糟,也非常疲惫,所以最后只好放弃这个念头,把眼睛闭上了。反正这些事情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成功把信交给了皇家卫队,而且他们答应我会告诉女王艾哈迈德的事情。只要他们说了,女王就会派她的特殊部队去寻找艾哈迈德的父母。
他们一定要在大门关起来之前就去,不然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