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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浩然 | 字数:1546
  大海茫茫,黑夜沉沉。

  这个大海呀,是海南岛南边的南海。

  海上滚着狂风。

  狂风掀着巨浪。

  巨浪携卷着暴雨。

  暴雨摇撼着“天涯海角”的小港湾。

  港湾里飘泊着几条破破烂烂的小渔船。

  小渔船的舱口,挤着一群焦急不安的渔家妇女。从她们的头顶和肩膀的空隙中,射出一线淡黄色的灯光。

  灯光穿过雨丝、浪花和几条并排着的船舷,又投到岸边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小路上,一个人急行猛走而来。他那两只赤着的大脚,跨上一条船舷,又跳到另一条船上。在他距离光亮越来越近的时候,立刻显示出一副高大魁梧的身躯。他的眼神忧虑而又急切,远远地喊了声:“符阿婆,生了吗?”

  一个瘦弱的老渔妇闻声从舱里挤出来,一边用衣袖擦擦脑门上的汗水,用手撩撩花白的头发,一边回答说:“程亮啊,别焦急,这会儿还没落生。……唉,两天两夜啦!”

  这个名叫程亮的大汉,停在舱外的船头上。那木板在他的脚下“吱吱”地响个不停;头顶戴着的竹笠被风揭掉,肩上披着的葵蓑往下滴着水珠。

  符阿婆朝他身后看一眼,问道:“你不是去请郎中吗?”

  程亮摇摇头:“他不肯来。”

  符阿婆说:“你到夏府借几个钱给他,就乖乖地来了。”

  程亮哼一声,说:“这些鬼靠不得。符阿婆,你多替我拿办法吧。”

  符阿婆望望对面大汉那张愁苦的脸,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转回船舱里。

  程亮朝前走了两步,又犹豫地停下。他不忍心进到舱里看看那个痛苦挣扎的女人。

  狂风还在滚动。

  巨浪还在掀跳。

  暴雨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泼洒。

  那飘摇的船头,一会儿被抬高,一会儿又被压低,好象要把程亮投进那黑暗无边的大海里。他却任凭风吹浪打,两脚稳站,两眼紧紧地盯着舱口的灯光,两耳用力地捕捉着那边的声音;任何一点动静,都牵动着他的心。

  符阿婆又从舱里钻出来,那神情显得越发慌乱。

  程亮忙迎上前叮问:“怎么样呀?”

  符阿婆摊开两只手:“没指望……”

  程亮恳求:“你要多费心哪!”

  符阿婆压低声音说:“如今只有一筹,你来断定吧:要母,还是要仔?……”

  程亮不加思索地连忙回答说:“不,我两头都要,我两头都要!”

  符阿婆说:“不行啊!”

  程亮拉住她的衣袖,沉痛地说:“我们的根根底底你是最清楚的呀!她阿爸和我阿爸从小就在一起抓鱼;下南沙,闯西沙,两条性命拴绑着不分开。她阿妈病倒没钱医,冤死了,我阿妈就奶着她长大。她阿爸欠下船租交不上,被渔霸打得口吐鲜血,临咽气,拉着我阿爸的手,千嘱咐,万叮咛,把她许给我。她十八岁嫁给我,整整十五年了,在这南海西沙的风波浪里出生入死,没跟我享过一天福,我能这样扔下她吗?我们连着生了两个女仔,大的没食吃饿死了,二的掉在海里淹死了,十年的光景又盼来这一胎,我能不要吗?符阿婆,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你替我想想啊!”

  符阿婆的心被这汉子的话说酸了,又无计可施,两只手忍不住地直发抖。

  程亮越说越激动,扯下葵蓑摔掉,不顾一切地冲到舱口,挤开站在那儿的渔妇们。他象对天、对海,大声地呼喊起来:“娃呀,娃呀,你为什么不肯出生呢?你嫌我们穷吗?穷是穷的,头上没有一片天,脚下没有一块板,浑身碎布不遮体。可是,娃呀,阿爸我力壮,阿妈她勤劳,大海对我们最有情,西沙给我们藏着宝,我们拼了命也要把你养大,我们定要疼爱你的!你怕这个世道黑暗吗?黑暗是黑暗的,海里鲨鱼翻恶浪,陆上豺狼逞凶狂,穷人都在水深火热里。可是,今时跟你阿公在世那时不一样了,涨潮会落潮,黑夜过去就是天明,穷人就要抬头、就要直腰,世道就要大变啦!娃呀,娃呀,你是咱穷渔家的后代根苗,阔人们越欺压咱,咱越要挺着胸膛生、挺着胸膛活,一代一代接下去呀!……”

  这声音象雷鸣,似电闪,震动着渔船,响彻在汪洋大海。

  狂风,胆怯了!

  巨浪,低头了!

  暴雨,躲避了!

  一船人擦掉泪水,昂起头!

  ……

  是听了父辈的呼唤,还是受到亲人们的感动?当太阳冲破云雾,驱净了阴雨,在风暴海浪短暂**的当儿,程家的婴儿“哇啦”一声喊叫,——落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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