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指引
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 |
字数:3662
午夜已经过去好久了,也就意味着,4月25日——由于宣战而使得斯特拉斯堡无比振奋的这一天——已经结束了,4月26日已经拉开了帷幕。黑夜笼罩着城里的千家万户,但这种表面的夜阑人寂只是假象,因为全城一直都处在不断的活动之中。士兵们正在兵营里为出征作全部准备;一些胆小谨慎的人大概已经从门窗紧闭的店铺后面静悄悄溜走。街面上一队队的步兵正有序地行进着,其间还夹杂着几个通信骑兵的嗒嗒的马蹄声,后面还有沉重的炮车发出的铿锵声,静夜里单调的口令声不时地由这个岗哨传递到那个岗哨。敌人距离太近了,实在太不安全了,所以全城的市民都心慌慌然无法在这样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安然入睡。
鲁热也不例外,此刻的他正在中央大道126号那幢房子里,从回旋的楼梯上去,进入自己简朴的小房间里。他今天也觉得特别兴奋,此刻他牢牢记着自己的承诺,要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给莱茵军写一支战歌,创作出一首奋进曲。他在自己窄小而干净的房间里踏着稳重的步子,不安定地踱过来踱过去。如何开头呢?从哪开始?各种各样的号召书、演讲稿和祝酒词中的所有激动人心的言辞都还毫无章法地在脑海里盘桓。“亲爱的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吧,自由的孩子们!……我们要消灭专政……高举国旗!……”不过,就在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了以前从别人那听来的一些话,想起那些为自己的儿子而担忧的慈爱的母亲们的声音,同时他也想起了农民们的焦虑——他们害怕自己熟悉的田野在战争中被外国的步兵践踏以致血流满地。于是他在半下意识中执笔写下了开头两行歌词,这两行歌词就是那些呼喊的回音和重复强调。
前进,前进吧,祖国的好儿郎,那已经到来的时刻便是我们的荣光!
之后他停了下来。他愣住了,开头十分满意。写得正合适。只是现在需要马上找到与之相应的节奏,写出适合这两行歌词的韵律,因此,他顺势从橱柜里拿出自己那把心爱的小提琴,轻轻地试了试,妙极了。头几拍的节奏正好和歌词的旋律相匹配。他急忙不断地写下去,他感到自己身体里涌出一股强劲的力量,拽着他向前,所有的这一切:自己心中此时此刻的各种感情;他在大街上、宴会上听到的大家的各种话语;对乡土的忧虑;对暴君的仇恨;对胜利的信念;对自由的追求与热爱——霎时都汇集到了一起。鲁热简直就用不着进行新的创作,也不需要费力去虚构,他只要把今天——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天之中众口皆传的话押上韵,配上动感的节奏和优美的旋律就可以了,这就已经能够把全体国民内心那种最强烈最真诚的感受表现出来了,说出来了并且歌唱出来了。并且,他也无须重新作曲,因为那些街上的节奏,时光的节奏,那种在士兵们的行进的步伐中、在军号嘹亮的高奏中、在炮车的隆隆声中所发出来的斗志昂扬的节奏早已经穿过关着的百叶窗,传入到他的耳中——或许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没有专门用灵敏的耳朵去细听。但是,在这一天夜里,蕴藏在他不能超生的躯体中那不灭的对于时间的灵感却早已吸附了这种节奏。于是,旋律随着那欢呼的节拍——全国人民的脉搏——越发强劲有力。鲁热**高涨,飞速地写下他的歌词和乐谱,就像在笔录某位陌生人的口授——在他这个狭隘的小市民心灵中从未有过如此的动人的**。这不单单是一种属于他个人的亢奋和热忱,而是一种瞬间聚集起来的神奇的魔力在这一瞬间迸发而出,而这股魔力拽着这个可怜的半瓶子醋的作词家到了距离原来的那个自己千百倍远的地方,把他这枚闪耀着瞬间光芒和火焰的小小火箭射向群星。仅仅一夜之间,这位鲁热·德·利勒上尉便跻身于不朽者的行列。街头、报刊上吸纳来的最素朴的呼声构成了他那具有创造性的歌词,而且升华为一段不朽的诗篇,就像这首歌的百世流芳的曲调一样。
我们在圣洁的祖国面前,立誓要向敌人复仇!
我们**珍贵的自由,下定决心要为它而战斗!
接下来他写了第五节,在同样的**涌动下一直写到最后一诗节,几乎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歌词和旋律十分完美地结合——这首不朽的歌曲终于在黎明前完成了。鲁热熄灭了灯光,松了口气躺倒在自己床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令他今晚头脑如此清醒、灵感异常勃发,现在又不清楚是什么东西让他觉得极度疲倦、浑身瘫软,他在死一般的沉静中睡着了。事实也的确如此,那种诗人兼创作者的天赋在他心中重又沉寂了。不过,桌子上却摆放着那件已经完成的并且脱离了这位正在沉睡的天才的作品。这首歌奇迹般地飘然而至,降临到鲁热身上。这首歌,它的词和曲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产生的,创作非常迅速,词曲浑然天成,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上几乎找不到第二首能与之媲美。
教堂里的钟声跟平时一样,宣告了新的一天到来。清晨,较小规模的战斗已经开始。枪击声随着莱茵河面的阵风飘过来。鲁热醒了,睁开了眼睛但睡意未尽,他咬咬牙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糊糊中他觉得好像发生过什么事,至少发生过与自己有关的事,但是记忆非常淡薄。后来,他一扭头倏地看见桌子上铺着的那张墨迹尚新的稿纸。原来是诗句?谁写的呢?是自己吗?我亲笔写的歌曲?我什么时间写的诗句、歌曲?难道真是自己创作的这首歌曲?噢——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市长迪特里希先生昨天邀请我写的那支《莱茵军进行曲》吗!鲁热快速地看着自己写的歌词,顺便轻轻地哼着曲调,只不过他像其他任何一个作者那样,对自己新创作的作品不是完全满意。幸好在隔壁房子里住着自己团里的一位战友。他赶快把这首歌曲拿给战友看并唱给他听。从那位战友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对歌曲是满意的,他建议作一些细小的修改。从这最初的赞许中鲁热获得了很大的信心。他怀着作家们常有的那种急切心情和在很短时间内自己便能实践诺言的自豪感,急忙赶到迪特里希市长家中。市长当时正在自家花园里散步,边走边为一篇新的演讲打着腹稿。噢,鲁热,你说什么??已经完成了?那好吧,那我们现在就来演唱一遍。两人从花园走进客厅,迪特里希坐在锃亮的钢琴旁伴奏,鲁热站在旁边唱着歌词。市长夫人也被这清晨里意外的音乐声吸引到客厅里来了。她马上答应要把这首新歌誊抄几份。而且作为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音乐家,她还许诺为这歌曲谱写一个伴奏曲,她想将这支曲子夹在其他的歌曲中在今晚家里举行的社交集会上演唱给在场的朋友们听。迪特里希市长一直以来便以自己甜美的男高音而自豪,现在他开始更加仔细地研磨起这首歌来。4月26日的晚上,市长家的客厅里,为那些上流社会人士特地挑选演唱了这首歌——当时,许多人并不知道这首歌是在这一天的凌晨刚刚作词和谱曲完毕的。
宾客们听完都点头称赞并友好地鼓起掌,因为这是对在场的作者表示崇敬和祝贺所不可缺少的。此时,坐在斯特拉斯堡大广场边的德·布罗格利饭店里的客人们很显然不可能会有预感:一首不朽的歌曲正在借着它的隐形的翅膀飞降到人们所生活的世界。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往往很难轻易地看出一个人的伟大或者一部作品的伟大。即便连市长夫人也并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时刻。这一点在她给自己兄弟的一封信中可以得到佐证。她在这封信中轻描淡写地把一个奇迹说成是一件在社交界发生的平常事。她在信中写道:“你知道,这几天在家里,我们招待了许多客人,总得想办法出点主意来变换消遣的花样,因此,我丈夫便想出了一个主意:邀请人创作一首即兴歌曲,有一位在工程部队任职的年轻军官——鲁热·德·利勒上尉——一位和蔼谦逊的诗人兼作曲家,他应允并很快就创作出了一首军歌的歌曲,恰巧我的丈夫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男高音,他很高兴地演唱了这首歌。他唱得非常好,这首歌生机盎然,很富有特色和魅力。当然,我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顺便发挥了我写作协奏曲的天赋,为钢琴和别的乐器的演奏创作了总谱,因此,我也忙得不亦乐乎。晚宴上,这首歌在我家里演奏时,得到了社交界的一致好评。”
“得到社交界的一致好评”——这样一句话,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是相当冷淡的,因为这仅仅是用来表示一种不坏的印象或者一种无关痛痒的赞许罢了。然而,在当时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首曲子在市长家的第一次演出不可能完全显示出它的力量。本来这就不是一支专为甜美的男高音而创作的独唱歌曲,它也并不适合放在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沙龙里、夹在舒缓的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中间用有别于大众的腔调来演唱的。它原本是一首节奏分明、动感强烈、激昂而富有战斗力的歌曲。“亲爱的公民们,武装起来!”——这是面向亿万群众,面向集合成队的人唱的,与这首歌真正协调的是叮当作响的兵器声、雄洪嘹亮的军号声、齐步前进的脚步声。这首歌不是给那些坐在客厅里冷静地进行欣赏的听众而创作的,而是写给那些为共同理想共同行动、共同战斗的人而创作的。这首歌既不适合于女高音家独唱,也不适合于男高音家演唱,它只适合成千上万的群众齐唱。这是一首很典型的进行曲,是胜利的凯歌,是哀悼之歌,是祖国的颂歌和全国人民的国歌。只因为这首歌是真正从全国人民最初的素朴**中诞生的,正是那种**赋予了鲁热所作的这首歌以鼓舞力量。只不过在当时这首歌还并没有引起广泛的流传和追捧的热潮。在当时,这首歌词还没能够引起神奇的共鸣,它那奋进的旋律还没有彻底进入全国人民的心坎,军队里还全然不知道鲁热为他们创作的这首凯旋的进行曲,革命更不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不朽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