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梁启超 | 字数:24816
  闻者犹疑吾言乎?请更征诸日本。日本以皇统绵绵万世一系自夸耀,稍读东史者之所能知也;其天皇今安富尊荣神圣不可侵犯,又曾游东土者之所共闻也。曾亦知其所以有今日者,实食一度Revolution之赐乎?日人今语及庆应、明治之交,无不指为革命时代;语及尊王讨幕、废藩置县诸举动,无不指为革命事业;语及藤田东湖、吉田松阴、西乡南洲诸先辈,无不指为革命人物。此非吾之谰言也,旅其邦、读其书、接其人者,所皆能征也。如必以中国之汤武,泰西之克林威尔、华盛顿者,而始谓之革命,则日本何以称焉?而乌知其明治以前为一天地,明治以后为一天地,彼其现象之前后相反,与十七世纪末之英、十八世纪末之法无以异。此乃真能举Revolution之实者,而岂视乎万夫以上之一人也!

  由此言之,彼忌革骇革忧革者,其亦可以释然矣。今日之中国,必非补苴掇拾一二小节,模拟欧、美、日本现时所谓改革者,而遂可以善其后也。彼等皆曾经一度之大变革,举其前此最腐败之一大部分,忍苦痛而拔除之,其大体固已完善矣,而因以精益求精,备益求备。我则何有焉?以云改革也。如废八股为策论,可谓改革矣,而策论与八股何择焉?更进焉,他日或废科举为学堂,益可谓改革矣,而学堂与科举又何择焉?一事如此,他事可知。改革云,改革云,更阅十年,更阅百年,亦若是则已耳。毒蛇在手而惮断腕,豺狼当道而问狐狸,彼尸居余气者又何责焉?所最难堪者,我国民将被天然淘汰之祸,永沉沦于天演大圈之下,而万劫不复耳!夫国民沉沦,则于君主与当道官吏又何利焉?国民尊荣,则于君主与当道官吏又何损焉?吾故曰:国民如欲自存,必自力倡大变革、实行大变革始;君主官吏而欲附于国民以自存,必自勿畏大变革且赞成大变革始。呜呼,中国之当大变革者,岂惟政治,然政治上尚不得变不得革,又遑论其余哉!呜呼!

  论宗教家与哲学

  家之长短得失

  天下事理,有得必有失,然所得即寓于所失之中,所失即在于所得之内;天下人物,有长必有短,然长处恒与短处相缘,短处亦与长处相丽。苟徒见其所得焉、所长焉而偏用之,及其缺点之发现,则有不胜其敝者矣。苟徒见其所失焉、所短焉而偏废之,则去其失、去其短,而所得、所长亦无由见矣!论学、论事、论人者,皆不可不于此深留意焉。

  宗教家言与哲学家言,往往相反对者也。吾畴昔论学,最不喜宗教,以其偏于迷信而为真理障也。虽然,言穷理则宗教家不如哲学家,言治事则哲学家不如宗教家,此征诸历史而斑斑者也。历史上英雅豪杰,能成大业轰轰一世者,殆有宗教思想之人多,而有哲学思想之人少[其两思想并无之人虽尤多,然仅恃哲学以任者则殆绝也——作者原注。

  ],其在泰西、克林威尔,再造英国者也。其所以犯大不韪而无所避,历千万难而不渝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女杰贞德,再造法国者也,其人碌碌无他长,而惟以迷信、以热诚,感动国人而摧其敌,宗教思想为之也。维廉滨,开辟美洲者也。其所以以自由为性命,视躯壳为牺牲者,宗教思想为之也。美国之华盛顿、林肯,皆豪杰而圣贤也,皆富于宗教思想之人也。玛志尼、加富尔,皆孕育意大利者也。玛志尼欲建新国,而先倡新宗教。其“少年意大利”,实据宗教之地盘以筑造之者也。其所以团结而不涣、忍耐而不渝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加富尔之治国,首裁抑教权,然敌教会非敌教旨也,其迷信之力亦颇强,故不治产而以国为产,不娶妻而以国为妻,宗教思想为之也。格兰斯顿,十九世纪英国之杰物也,其迷信之深,殆绝前古[格公每来复日必往礼拜堂,终身未尝间断。又格公尝与达尔文对谈,终日达娓娓语其生物学新理,格公若毫不领略其趣味者然——作者原注。

  ]。其所以能坚持一主义,感动舆论、革新国是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其在日本,维新前诸人物,如大盐、中斋、横井、小楠之流,皆得力于禅学者也。西乡隆盛,其尤着也。其所以蹈白刃而不悔,前者仆后者继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其在我国,则近世哲学与宗教两者,皆销沉极焉。然若康南海,若谭浏阳,皆有得于佛学之人也。两先生之哲学,固未尝不戛戛独造,渊渊入微。至其所以能震撼宇宙,唤起全社会之风潮,则不恃哲学,而仍恃宗教思想之为之也。若是乎宗教思想之力,果如比其伟大而雄厚也。

  哲学亦有两大派,曰唯物派,曰唯心派。唯物派只能造出学问,唯心派时亦能造出人物。故拿破仑、俾士麦,昔笃好斯宾挪莎之书,受其感化者不少焉。而俄罗斯虚无党人,亦崇拜黑智儿学说,等于日用饮食,夫斯黑二子之书,皆未尝言政治、言事功也,而其感染人若此,盖唯心哲学,亦殆近于宗教矣!吾昔读欧洲史,见其争自由而流血者,前后相接,数百年如一日,而其人物类皆出于宗教迷信。窃疑非以迷信之力,不能夺人生死之念,及考俄国虚无党历史,其人不信耶稣教者十而八九[其首领女杰苏菲亚临刑时,教士持十字架为之祈祷,盖景教国国俗通例也。苏菲亚斥退之曰:吾不信耶教,毋以此相聒云云。他多类是——作者原注。

  ]。而何以能甘鼎镬如饴,无罣碍无恐怖若此?吾深求其故,而知彼有唯心派哲学以代之也。唯心哲学,亦宗教之类也,吾国之王学、唯心派也。苟学此而有得者,则其人必发强刚毅,而任事必加勇猛,观明末儒者之风节可见也。本朝二百余年,斯学销沉,而其支流超渡东海,遂成日本维新之治。是心学之为用也。心学者实宗教最上乘也。

  夫宗教思想何以宜于治事,而哲学思想何以不宜[此指狭义之哲学,即唯心派以外之哲学也——作者原注。

  ]?吾深思之,得五因焉。

  一曰:无宗教思想则无统一。今日世界众生,根器薄弱,未能有一切成佛之资格,未能达群龙无首之地位。故必赖有一物焉从而统一之,然后不至随意竞争。轶出范围之外,散漫而无所团结,统一之之具不一。而宗教其最要者也,故人人自由之中,而有一无形之物位于其上者,使其精神结集于一团,其遇有不可降之客气也,则此物足以降之;其遇有不可制之私欲也,则此物可以制之;其遇有不可平之党争也,则此物可以平之。若此者,莫善于宗教,宗教精神,一军队精神也。故在愈野蛮之国,则其所以统一民志者,愈不得不惟宗教是赖。使今日世界而已达文明极点也,则人人有自治力,诚无待于宗教,而无如今犹非其时也。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统一。

  二曰:无宗教思想则无希望。希望者,人道之粮也。人莫不有两境界,一曰现在界,二曰未来界。现在界属于实事,未来界属于希望。人必常有一希望焉,悬诸心目中,然后能发动其勇气而驱策之,以任一切之事。虽然,有一物焉,常与希望相缘,而最为希望之蠹者,曰“失望”。当希望时,其气盛数倍者,至失望时,其气沮亦数倍,故有形之希望,希望中之颇危险者也。若宗教则无形之希望也,此七尺之躯壳,此数十寒暑之生涯,至区区渺小不足道也。吾有灵魂焉,吾之大事业在彼不在此,故苦我者一时,而乐我者永劫。苦我者幻体,而乐我者法身。得此希望,则有安身立命之地。无论受何挫折,遇何烦恼,皆不至消沮,而其进益厉。苟不尔者,则一失意而颓然丧矣。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希望。

  三曰:无宗教思想则无解脱。人之所以不能成大业者,大率由为外境界之所束缚也。声焉,色焉,货利焉,妻孥焉,名誉焉,在在皆可沾恋。一有沾恋,则每遇一事之来也,虽认为责任之所不容诿,而于彼乎于此乎一一计度之,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名誉,则任事之心减三四焉矣;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声家,则任事之心减六七焉矣;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性命,则任事之心减八九焉矣。此所以知非艰而行惟艰也。宗教者,导人以解脱者也,此器世间者,业障之所成耳,此顽躯壳者,四大之所合耳。身且非我有,而身外之种种幻象,更何留恋焉!得此法门,则自在游行,无罣无碍,舍身救世,直行所无事矣。而不然者,虽日日强节之,而临事犹不能收其效也,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解脱。

  四曰:无宗教思想则无忌惮。孔子曰:“小人而无忌惮也。”人至于无忌惮,而小人之量极矣。今世所谓识时俊杰者,口中摭拾一二新学名词,遂吐弃古来相传一切道德,谓为不足轻重,而于近哲所谓新道德者,亦未尝窥见其一指趾。自谓尽公德,吾未见其公德之有可表见,而私德则早已蔑弃矣。闻礼运大同之义,他无所得,而先已不亲其亲;读边沁功利之书,他无所思,而惟知自乐其乐;受斯密原富之编,不以之增公益,而以之殖私财;睹达尔文物竞之论,不以之结团体,而以之生内争;耳洛克康德意欲自由之论,则相率于踰闲荡检,而曰我天赋本权;睹加富尔、俾士麦外交应敌之策,则相竞于机械诡诈,而曰我办事手段。若此者,皆所谓无忌惮者也。夫在西国此等学说盛行而无流弊者,何也?有谨严迂腐之宗教以剂之也。泰西教义虽甚浅薄,然以末日审判天国在迩等论,日日相聒,犹能使一社会中中下之人物,各有所慑,而不敢决破藩篱[若上智则自能直受高义,不至有流弊——作者原注。

  ]。虽然,此等教旨,与格致学理不相容,殆不可以久立,至如我佛业报之说,谓今之所造,即后之所承。一因一果之间,其应如响,其印如符。丝毫不能假借,此则无论据何学理,而决不能破之者也。苟有此思想,其又安敢放恣暴弃,造恶业于今日而收恶果于明日耶?孔子曰:“狷者有所不为。”又曰:“克已复礼为仁。”凡诸教门,无论大小,莫不有戒。戒也者,进民德之一最**门也。吾视日本近三十年来,民智大进,而民德反下,其所以虽受西人之学而效不及彼者,其故可深长思矣。故曰:无宗教思想者无忌惮。

  五曰:无宗教思想则无魄力。甚矣!人性之薄弱也。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若是者比比然矣。”故佛之说教也,曰“大雄”,曰“大无畏”,曰“奋迅勇猛”,曰“威力”。括此数义,而取象于师子。夫人之功以有畏者,何也?畏莫大于生死,有宗教思想者,则知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死者死吾体魄中之铁,若余金类、木类、炭小、粉糖、盬水,若余杂质、气质而已。而吾自有不欲存者,曰灵魂。既常有不死者存,则死吾奚畏。死且不畏,余更何有?故真有得于大宗教、良宗教之思想者,未有不震动奋厉而雄强刚猛者也。若哲学家不然,其用算学也极精,其用名学也极精,目前利害,剖析毫厘。夫夫下安有纯利而无害之事,千钧之机,阁以一沙,则不能动焉。哲学家往往持此说,三思四思五六思,而天下无一可办之事矣。故曰:无宗教思想则无魄力。

  要而论之,哲学贵疑,宗教贵信。信有正信、有迷信。勿论其正也、迷也,苟既信矣,则必至诚,至诚则能任重,能致远,能感人,能动物。故寻常人所以能为一乡一邑之善士也,常赖宗教。大人物所以能为惊天动地之事业者,亦常赖宗教。仰人之至诚,非必待宗教而始有也。然往往待宗教而始动,且得宗教思想而益增其力,宗教其顾可蔑乎?记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为有宗教思想者言也,又曰: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为无宗教思想者言也。

  曰:“然则宗教长而哲学短,宗教得而哲学失乎?”曰:“又不然,宗教家言,所以立身也,所以治事也,而非所以讲学。何以故?宗教与迷信常相为缘故。一有迷信,则真理必掩于半面,迷信相续,则人智遂不可得进,世运遂不可得进,故言学术者,不得不与迷信为敌,敌迷信则不得不并其所缘之宗教而敌之。故一国之中,不可无信仰宗教之人,亦不可无摧坏宗教之人。生计学公例,功愈分而治愈进焉。不必以操术之殊而相非也。

  虽然,摧坏宗教之迷信可也。摧坏宗教之道德不可也。道德者天下之公,而非一教门之所能专有也。苟摧坏道德矣,则无忌惮之小人,固非宗教,而又岂足以自附于哲学之林哉!”

  曰:“天下之宗教多矣,吾谁适从?”曰:“宗教家言,皆应于众生根器而说法也,故时时不同,地地不同,一时一地,亦复人人不同。吾闻某教之言而生感者,即吾应以某某为得度也。故今日文明国最重信教自由,吾乌敢而限之。且吾今之言,言宗教也,非言宗教学也。若言宗教学,则固有优劣高下之可言。今以之立身,以之治事,则不视其教之优劣高下何如,而视其至诚所感所寄之程度何如。虽劣下如袁了凡之宗教,有时亦能产人物。他无论也,若夫以宗教学言,则横尽虚空,竖尽来劫,取一切众生而度尽之者,佛其至矣!佛其至矣!”

  凡迷信宗教者必至诚,而至诚不必尽出于迷信宗教。至诚之发,有诚于善者,亦有诚于恶者。但使既诚矣,则无论于善于恶,而其力量常过于寻常人数倍。至诚与发狂二者之界线,相去一杪黍耳。故其举动之奇警也,猛烈也,坚忍也,锐入也。常有为他人之所不能喻者。以为彼何苦如是,其至诚之恶焉者,如至诚于色而为情死,至诚于货而攫市金。其善焉者,如至诚于孝而割股,至诚于忠而漆身。至诚于国、至诚于道而流血成仁。若此者皆不诚之人所百思不得其解者也。故天地间有一无二之人物,天地间可一不可再之事业,罔不出于至诚,知此义者可以论宗教矣。

  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

  天下未有无人民而可称之为国家者,亦未有无政府而可称之为国家者,政府与人民,皆构造国家之要具也。故谓政府为人民所有也不可,谓人民为政府所有也尤不可,盖政府、人民之上,别有所谓人格[人格之义屡见别篇——作者原注。

  ]之国家者,以团之统之。国家握独一最高之主权,而政府、人民皆生息于其下者也。重视人民者,谓国家不过人民之结集体,国家之主权,即在个人[谓一个人也——作者原注。

  ]。其说之极端,使人民之权无限,其弊也,陷于无政府党,率国民而复归于野蛮。重视政府者,谓政府者国家之代表也,活用国家之意志,而使现诸实者也。故国家之主权,即在政府。其说之极端,使政府之权无限,其弊也,陷于专制主义,困国民永不得进于文明。故构成一完全至善之国家。必以明政府与人民之权限为第一义。

  因人民之权无限以害及国家者,泰西近世,间或有之,如十八世纪末德国革命之初期是也。虽然,此其事甚罕见,而纵观数千年之史乘,大率由政府滥用权限,侵越其民,以致衰致乱者,殆十而八九焉。若中国又其尤甚者也。故本论之宗旨,以政府对人民之权限为主眼,以人民对政府之权限为附庸。

  政府之所以成立,其原理何在乎?曰:在民约[民约之义,法国硕儒卢梭倡之,近儒每驳其误,但谓此义为反于国家起原之历史则可,谓其谬于国家成立之原理则不可。虽憎卢梭者,亦无以难也——作者原注。

  ]。人非群则不能使内界发达,人非群则不能与外界竞争,故一面为**自营之个人,一面为通力合作之群体[或言由**自营进为通力合作,此语于论理上有缺点。盖人者,能群之动物,自最初即有群性,非待国群成立之后而始通合也。既通合之后,仍常有**自营者存,其独性不消灭也。故随独随群,即群即独,人之所以贵于万物也——作者原注。

  ]。此天演之公例,不得不然者也。既为群矣,则一群之务,不可不共任其责固也。虽然,人人皆费其时与力于群务,则其自营之道,必有所不及。民乃相语曰:吾方为农,吾方为工,吾方为商,吾方为学,无暇日无余力以治群事也,吾无宁于吾群中选若干人而一以托之焉,斯则政府之义也。政府者,代民以任群治者也,故欲求政府所当尽之义务,与其所应得之权利,皆不可不以此原理为断。

  然则政府之正鹄何在乎?曰:在公益。公益之道不一,要以能发达于内界而竞争于外界为归。故事有一人之力所不能为者,则政府任之;有一人之举动妨及他人者,则政府弹压之。政府之义务虽千端万绪,要可括以两言:一曰助人民自营力所不逮,二曰防人民自由权之被侵而已。率由是而纲维是,此政府之所以可贵也。苟不尔尔,则有政府如无政府,又其甚者,非惟不能助民自营力而反窒之,非惟不能保民自由权而又自侵之,则有政府或不如其无政府。数千年来,民生之所以多艰,而政府所以不能与天地长久者,皆此之由。

  政府之正鹄不变者也,至其权限则随民族文野之差而变,变而务适合于其时之正鹄。譬诸父兄之于子弟,以导之使成完人为正鹄。当其孩幼也,父兄之权限极大,一言一动,一饮一食,皆干涉之,盖非是则不能使之成长也。子弟之智德才力,随年而加,则父兄之干涉范围,随年而减。使在弱冠强仕之年,而父母犹待以乳哺孩抱时之资格,一一干涉之,则于其子弟成立之前途,必有大害。夫人而知矣,国民亦然。当人群幼稚时代,其民之力未能自营,非有以督之,则散漫无纪,而利用厚生之道不兴也;其民之德未能自治,非有以钳之,则互相侵越,而欺凌杀夺之祸无穷也。当其时也,政府之权限不可不强且大。及其由拨乱而进升平也,民既能自营矣,自治矣,而犹欲以野蛮时代政府之权以待之,则其俗强武者,必将愤激思乱,使政府岌岌不可终日;其俗柔懦者,必将消缩萎败,毫无生气,而他群且乘之而权其权、地其地、奴其民,而政府亦随以成灰烬。故政府之权限,与人民之进化成反比例,此日张则彼日缩,而其缩之,乃正所以张之也,何也?政府依人民之富以为富,依人民之强以为强,依人民之利以为利,依人民之权以为权,彼文明国政府,对于其本国人民之权,虽日有让步,然与野蛮国之政府比较,其尊严荣光,则过之万万也。今地球中除棕、黑、红三蛮种外,大率皆开化之民矣。然则其政府之权限当如何?曰:凡人民之行事,有侵他人之自由权者,则政府干涉之,苟非尔者,则一任民之自由,政府宜勿过问也。所谓侵人自由者有两种:一曰侵一人之自由者,二曰侵公众之自由者。侵一人自由者,以私法制裁之;侵公众自由者,以公法制裁之。私法、公法,皆以一国之主权而制定者也[主权或在君,或在民,或君民皆同有,以其国体何所属而生差别——作者原注。

  ],而率行之者则政府也。最文明之国民,能自立法而自守之,其侵人自由者益希,故政府制裁之事,用力更少。史称尧舜无为而治,若今日立宪国之政府,真所谓无为而治也。不然者,政府方日禁人民之互侵自由,而政府先自侵人民之自由,是政府自己蹈天下第一大罪恶[西哲常言:天下罪恶之大,未有过于侵人自由权者——作者原注。

  ]。而欲以令于民,何可得也!且人民之互相侵也,有裁制之者;而政府之侵民也,无裁制之者;是人民之罪恶可望日减,而政府之罪恶且将日增也。故定政府之权限,非徒为人民之利益,而实为政府之利益也。

  英儒约翰·弥儿所著《自由原理》(JohnStuartMill,OnLiberty)有云:

  纵观往古希腊、罗马、英国之史册,人民常与政府争权。其君主或由世袭,或由征服,据政府之权势,其所施行,不特不从人民所好而已,且压抑之**之。民不堪命,于是爱国之义士出,以谓人民之不宁,由于君权之无限,然后自由之义乃昌。人民所以保其自由者,不出二法:一曰限定宰治之权,与君主约,而得其承诺,此后君主若背弃之,则为违约失职,人民出其力以相抵抗,不得目为叛逆是也;二曰人民得各出己意,表之于言论,着之于律令,以保障全体之利益是也。此第一法,欧洲各国久已行之;第二法,则近今始发达,亦渐有披靡全地之势矣。

  或者曰:在昔专制政行,君主知有己不知有民,则限制其权,诚非得已。今者民政渐昌,一国之元首[元首者,兼君主国之君主、**国之大统领而言——作者原注。

  ],殆皆由人民公选而推戴之者,可以使之欲民所欲而利民所利,暴虐之事,当可不起。然则虽不为限制亦可乎?曰:是不然,虽民政之国,苟其政府权限不定,则人民终不得自由,何也?民政之国,虽云人皆自治而非治于人,其实决不然。一国之中,非能人人皆有行**,必有治者与被治者之分。其所施政令,虽云从民所欲,然所谓民欲者,非能全国人之所同欲也,实则其多数者之所欲而已[按:民政国必有政党,其党能在议院占多数者,即握政府之权,故政治者,实从国民多数之所欲也。往昔政学家谓政治当以求国民全体之幸福为正鹄,至硕儒边沁,始改称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为正鹄,盖其事势之究竟,仅能如是也——作者原注。

  ]。苟无限制,则多数之一半,必压抑少数之一半,彼少数势弱之人民,行将失其自由,而此多数之专制,比于君主之专制,其害时有更甚者。故政府与人民之权限,无论何种政体之国,皆不可不明辨者也。

  由此观之,虽在民权极盛之国,而权限之不容已,犹且若是,况于民治未开者耶?记不云乎:“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也?”故文明之国家,无一人可以肆焉者,民也如是,君也如是,少数也如是,多数也如是,何也?人各有权,权各有限也。权限云者,所以限人不使滥用其自由也。滥用其自由,必侵人自由,是谓野蛮之自由;无一人能滥用其自由,则人人皆得全其自由,是谓文明之自由。非得文明之自由,则国家未有能成立者也。

  中国先哲言仁政,泰西近儒倡自由,此两者其形质同而精神迥异,其精神异而正鹄仍同,何也?仁政必言保民,必言牧民,牧之保之云者,其权无限也,故言仁政者,只能论其当如是,而无术以使之必如是。虽以孔孟之至圣大贤,哓音瘏口以道之,而不能禁二千年来暴君贼臣之继出踵起,鱼肉我民,何也?治人者有权,而治于人者无权,其施仁也,常有鞭长莫及、有名无实之忧,且不移时而熄焉;其行暴也,则穷凶极恶,无从限制,流毒及全国,亘百年而未有艾也。圣君贤相,既已千载不一遇,故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若夫贵自由定权限者,一国之事,其责任不专在一二人,分功而事易举,其有善政,莫不遍及,欲行暴者,随时随事,皆有所牵制,非惟不敢,抑亦不能,以故一治而不复乱也。是故言政府与人民之权限者,谓政府与人民立于平等之地位,相约而定其界也,非谓政府畀民以权也[凡人必自有此物,然后可以畀人,民权者非政府所自有也,何从畀之?孟子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亦以天下非天子所能有故也——作者原注。

  ]。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政府若能畀民权,则亦能夺民权,吾所谓形质同而精神迥异者此也。然则吾先圣昔贤所垂训,竟不及泰西之唾余乎?是又不然,彼其时不同也。吾固言政府之权限,因其人民文野之程度以为比例差。当二千年前,正人群进化第一期,如扶床之童,事事皆须借父兄之顾复,故孔孟以仁政为独一无二之大义,彼其时政府所应有之权,与其所应尽之责任,固当如是也。政治之正鹄,在公益而已。今以自由为公益之本,昔以仁政为公益之门,所谓精神异而正鹄仍同者此也。但我辈既生于今日,经二千年之涵濡进步,俨然弃童心而为成人,脱蛮俗以进文界矣,岂可不求自养自治之道,而犹学呱呱小儿,仰哺于保姆耶?抑有政府之权者,又岂可终以我民为弄儿也?权限乎?建国之本,太平之原,舍是曷由哉!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吾今且发一问: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答者必曰: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是固然。虽然,未足以尽其情也。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寻常妇孺之函札,官样之文牍,亦非有艰深难读者存也,顾谁则嗜之?不宁惟是,彼高才赡学之士,能读坟典索邱,能注虫鱼草木,彼其视渊古之文与平易之文,应无所择,而何以独嗜小说?是第一说有所未尽也。小说之以赏心乐事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夫使以欲乐故而嗜此也,而何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说有所未尽也。吾冥思之,穷鞠之,殆有两因: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而此蠢蠢躯壳,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识想,不独利根众生有之,即钝根众生亦有焉。而导其根器使日趋于钝,日趋于利者,其力量无大于小说。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象,所经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真谛,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窾、导此窍,则无论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说,则理想派小说尚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尚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楞伽经》所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扬,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种子遂可以遍世界。一切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为因缘也。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纵众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饮,则作百日醉。我佛从菩提树下起,便说偌大一部《华严》,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刺也者,能入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出大观园、黛玉死**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情动?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大抵脑筋愈敏之人,则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剧。而要之必以其书所含刺激力之大小为比例。禅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之为用也,文字不如语言。然语言力所被,不能广、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文字。在文字中,则文言不如其俗语,庄论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说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出,实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读《野叟曝言》者,必自拟文素臣;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读《花月痕》者,必自拟韩荷生若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旋风若花和尚,虽读者自辩其无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释迦、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释迦、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此四力者,可以卢牟一世,亭毒群伦,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家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而此四力所以最易寄者惟小说。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

  小说之为体,其易人人也既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又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县神州之民也。夫既已嗜之矣,且遍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群也,既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间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此不待蓍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苦,终不可得救。知此义,则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今多写为“根源”——编者注。

  ],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直接间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即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既已渐溃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既入世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能自拔,故谓之间接——作者原注。

  ]。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骛,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沉溺声色,绻恋床笫,**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余!斯事既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则愈不得不专归于华士坊贾之手。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华士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尚可问耶?尚可问耶?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

  吾祖国前途有一大问题,曰:“中国群治当以无信仰而获进乎?抑当以有信仰而获进乎?”是也。信仰必根于宗教,宗教非文明之极则也。虽然,今日之世界,其去完全文明,尚下数十级,于是乎宗教遂为天地间不可少之一物。人亦有言,教育可以代宗教。此语也,吾未敢遽谓然也。即其果然,其在彼教育普及之国,人人皆渐渍熏染,以习惯而成第二之天性,其德力智力,日趋于平等,如是,则虽或缺信仰而犹不为害。今我中国犹非其时也,于是乎信仰问题,终不可以不讲[参观《宗教家与哲学家之长短得失》篇——作者原注。

  ]。因此一问题,而复生出第二之问题。曰:“中国而必需信仰也,则所信仰者当属于何宗教乎?”是也。吾提此问,闻者将疑焉。曰:“吾中国自有孔教在,而何容复商榷为也。”虽然,吾以孔教者,教育之教也,非宗教之教也。其为教也,主于实行,不主于信仰。故在文明时代之效或稍多,而在野蛮时代之效或反少。亦有心醉西风者流,睹欧美人之以信仰景教而致强也,欲舍而从之以自代,此尤不达体要之言也。无论景教与我民族之感情,枘凿已久,与因势利导之义相反背也。又无论彼之有耽耽逐逐者楯于其后,数强国利用之以为钓饵,稍不谨而末流之祸将不测也。抑其教义非有甚深微妙,可以涵盖万有鼓铸群生者。吾以畴昔无信仰之国而欲求一新信仰,则亦求之于最高尚者而已,而何必惟势利之为趋也。吾师友多治佛学,吾请言佛学。

  一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又曰:“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又曰:“未知生,焉知死。”盖孔教本有阙疑之一义,言论之间,三致意焉,此实力行教之不二法门也。至如各教者,则皆以起信为第一义。夫知焉而信焉可也,不知焉而强信焉,是自欺也。吾尝见迷信者流,叩以微妙最上之理,辄曰是造化主之所知,非吾侪所能及焉。是何异专制君主之法律,不可以与民共见也。佛教不然,佛教之最大纲领,曰“悲智双修”。自初发心以迄成佛,恒以转迷成悟为一大事业。其所谓悟者,又非徒知有佛焉,而盲信之之谓也。故其教义云:“不知佛而自谓信佛,其罪尚过于谤佛者。”何以故?谤佛者有怀疑心,由疑入信,其信乃真。故世尊说法四十九年,其讲义关于哲学学理者十而八九,反复辨难,弗明弗措,凡以使人积真智求真信而已。浅见者或以彼微妙之论为不切于群治。试问希腊乃近世欧洲之哲学,其于世界之文明,为有裨乎?为无裨乎?彼哲学家论理之圆满,犹不及佛说十之一,今欧美学者,方且竞采此以资研究矣,而岂我辈所宜诟病也。要之他教之言信仰也,以为教主之智慧,万非教徒之所能及,故以强信为究竟。佛教之言信仰也,则以为教徒之智慧,必可与教主相平等,故以起信为法门。佛教之所以信而不迷,正坐是也。近儒斯宾塞之言哲学也,区为“可知”与“不可知”之二大部。盖后孔子阙疑之训,救景教徇物之弊,而谋宗教与哲学之调和也。若佛教则于不可知之中,而终必求其可知者也。斯氏之言,学界之过渡义也,佛说则学界之究竟义也。

  二佛教之信仰乃兼善而非独善

  凡立教者,必欲以其教易天下。故推教主之意,未有不以兼善为归者也。至于以此为信仰之一专条者,则莫如佛教。佛说曰:“有一众生不成佛者,我誓不成佛。”此犹其自言之也。至其教人也,则曰:“惟行菩萨行者得成佛,其修独觉禅者,永不得成佛。”独觉者何?以自证自果为满足者也。学佛者,有二途。其一则由凡夫而行直行菩萨,由菩萨而成佛者也,其他则由凡夫而证阿罗汉果,而证阿那含果,而证斯陀含果,而证辟支佛果者也。辟支佛果,即独觉位也,亦谓之声闻,亦谓之二乘,辟支佛与佛相去一间耳。而修声闻二乘者,证至此已究竟矣。故佛又曰:“吾誓不为二乘声闻人说法。”佛果何恶于彼而痛绝之甚?盖以为凡夫与谤佛者,犹可望其有成佛之一日,若彼辈则真自绝于佛性也。所谓菩萨行者,何也?佛说又曰:“己已得度,回向度他,是为佛行;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故初地菩萨之造诣,或比之阿罗汉、阿那含尚下数级焉,而以发心度人之故,即为此后证无上果之基础。彼菩萨者,皆至今未成佛者也[其有已成佛而现菩萨身者,则吾不敢知——作者原注。

  ],何以故?有一众生未成佛,彼誓不成佛故。夫学佛者以成佛为希望之究竟者也,今彼以众生故,乃并此最大之希望而牺牲之,则其他更何论焉。故舍己救人之大业,惟佛教足以当之矣。虽然,彼非有所矫强而云然也,彼实见夫众生性与佛性本同一源,苟众生迷而曰我独悟,众生苦而曰我独乐,无有是处。譬诸国然,吾既托生此国矣,未有国民愚而我可以独智;国民危而我可以独安;国民悴而我可以独荣者也。知此义者,则虽牺牲藐躬种种之利益以为国家,其必不辞矣。

  三佛教之信仰乃入世而非厌世

  明乎菩萨与独觉之别,则佛教之非厌世教可知矣。宋儒之谤佛者,动以是为清净寂灭而已,是与佛之大乘法适成反比例者也。景教者,衍佛之小乘者也。翘然日悬一与人绝之天国以歆世俗,此宁非引进愚民之一要术,然自佛视之,则已堕落二乘声闻界矣。佛固言天堂也,然所祈向者,非有形之天堂,而无形之天堂;非他界之天堂,而本心之天堂。故其言曰:“不厌生死,不爱涅槃。”又曰:“地狱天堂,皆为净土。”何以故?菩萨发心当如是故。世界既未至“一切众生皆成佛”之位置,则安往而得一文明极乐之地。彼迷而愚者,既待救于人,无望能造新世界焉矣。使悟而智者,又复有所歆于他界,而有所厌于侪辈。则进化之责,谁与任之也。故佛弟子有问佛者曰:“谁当下地狱?”佛曰:“佛当下地狱,不惟下地狱也,且常住地狱,不惟常住也,且常乐地狱,不惟常乐也,且庄严地狱。”夫学道而至于庄严地狱,则其悲愿之宏大,其威力之广达,岂复可思议也。然非常住常乐之,乌克有此。彼欧美数百年前,犹是一地狱世界,而今可已骤进化若彼者,皆赖百数十仁人君子住之、乐之而庄严之也。知此义者,小之可以救一国,大之可以度世界矣。

  四佛教之信仰乃无量而非有限

  宗教之所以异于哲学者,以其言灵魂也。知灵魂,则其希望长,而无或易召失望以致堕落。虽然,他教之言灵魂,其义不如佛教之完。景教之所揭橥也,曰:“永生天国”,曰:“末日审判”。夫永生犹可言也,谓其所生者在魂不在形,于本义犹未悖也。至末日审判之义,则谓人之死者,至末日期至,皆从冢中起,而受全知能者之鞫讯。然则鞫讯者,仍形耳,而非魂也。藉曰魂也,则此魂与形俱生,与形俱灭,而曾何足贵也。故孔教专衍形者也,则曰:“善不善,报诸子孙。”佛教专衍魂者也,则曰:“善不善,报诸永劫。”其义虽不同,而各圆满具足者也。惟景教乃介两者之间,故吾以为景教之言末日,犹未脱埃及时代野蛮宗教之迷见者也[埃及人之木乃伊术,保全躯尸壳,必有所为。殆令为将来再生永生地也。又按景教杂形以言魂者甚多,即如所言,亚当犯罪,其子孙堕落云云,亦其一端也。如耶氏之教,则吾辈之形,虽受于亚当,然其魂则固受诸上帝也,亚当一人有罪,何至罚及其数百万年以后之裔孙。此殆犹是积善之家有余庆,不善之家有余殃之义而已。仍属衍形教,不可谓之衍魂教也。耶氏言末日审判之义,峭紧严悚,于度世法门亦自有独胜之处,未可厚非。特其言魂学之圆满,固不如佛耳——作者原注。

  ]。夫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故为信仰者,苟不扩其量于此数十寒暑以外,则其所信者终有所挠。浏阳《仁学》云:“好生而恶死,可谓大惑不解者矣。盖于不生不灭懵焉,懵而惑,故明知是义,特不胜其死亡之惧,缩朒而不敢为,方更于人祸之所不及,益以纵肆于恶,而顾景汲汲,而四方蹙蹙,惟取自心快已尔,天下岂复有可治也。今使灵魂之说明,虽至暗者犹知死后有莫大之事及无穷之苦乐,必不于生前之暂苦暂乐,而生贪着厌离之想。知天堂地狱森列于心目,必不敢欺饰放纵,将日迁善以自兢惕。知身为不死之物,虽杀之亦不死,则成仁取义,必无怛怖于其衷。且此生未及竟者,来生固可以补之,复何所惮而不亹亹。”呜呼,此“应用佛学”之言也[西人于学术每分纯理与应用两门,如纯理哲学、应用哲学、纯理经济学、应用生计学等是也。浏阳《仁学》,吾谓可名为应用佛学——作者原注。

  ]。浏阳一生得力在此,吾辈所以崇拜浏阳,步趋浏阳者,亦当在此。若此者,殆舍佛教末由。

  五佛教之信仰乃平等而非差别

  他教者,率众生以受治于一尊之下者也。惟佛不然,故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又曰:“一切众生,本来成佛,生死涅槃,皆如昨梦。”其立教之目的,则在使人人皆与佛平等而已。夫专制政体固使人服从也,立宪政体亦使人服从也。而其顺逆相反者,一则以我服从于他,使我由之而不使我知之也。一则以我服从于我,吉凶与我同患也,故他教虽善,终不免为据乱世小康世之教。若佛教则秉三世而通之者也,故信仰他教或有流弊,而佛教决无流弊也。

  六佛教之信仰乃自力而非也力

  凡宗教必言祸福。而祸福所自出,恒在他力。若祈祷焉,若礼拜焉,皆修福之最要法门也。佛教未尝无言他力者,然只以施诸小乘,不以施诸大乘。其通三乘,摄三藏而一贯之者,惟因果之义。此义者,实佛教中小大精粗,无往而不具者也。佛说现在之果,即过去之因;现在之因,即未来之果。既造恶因,而欲今后之无恶果焉,不可得避也。既造善因,而惧后此之无善果焉,亦不必忧也。因果之感召,如发电报者然,在海东者动其电机,长短多寡若干度,则虽隔数千里外,而海西电机之发露,其长短多寡若干度与之相应,丝毫不容假借。人之熏其业缘于“阿赖耶”识也[阿赖耶识者,八识中之第八识也。其义不可得译,故先辈唯译音焉,欲知之者,宜读《楞伽经》及《成唯识论》——作者原注。

  ],亦复如是。故学道者必慎于造因,吾所已造者,非他人所能代消也;吾所未造者,非他人所能代劳也。又不徒吾之一身而已,佛说此五浊恶世者,亦由众生业识熏结而成,众生所造之恶业,有一部分属于普通者,有一部分属于特别者。其属于普通之部分,则递相熏积相结而为此器世间[佛说有所谓器世间,有情世间者,一指宇宙,一指众生也——作者原注。

  ],其特别之部分,则各各之灵魂[灵魂本一也,以妄生分别故,故为各各——作者原注。

  ],自作而自受之。而此两者自无始以来,又互相熏焉,以递引于无穷,故学道者:(一)当急造切实之善因,以救吾本身之堕落。(二)当急造宏大之善因,以救吾所居之器世间之堕落,何也?苟器世间犹在恶浊,则吾之一身,未有能达净土者也。所谓有一众生不成佛,则我不能成佛,是实事也,非虚言也。嘻!知此义者,可以通于治国矣。一国之所以腐败衰弱,其由来也非一朝一夕,前此之人,莳其恶地,而我辈今日刈其恶果。然我辈今日非可诿咎于前人而以自解免也,我辈今日而亟造善因焉,则其善果或一二年后而收之,或十余年后而收之,或数百年后而收之。造善因者递续不断,而吾国遂可以进化而无穷,造恶因者亦然,前此恶因既已蔓茁,而我复灌溉而播殖之,其贻祸将来者,更安有艾也。又不徒一群为然也,一身亦然,吾蒙此社会种种恶业之熏染,受而化之,旋复以熏染社会,我非自洗涤之而与之更始,于此而妄曰吾善吾群、吾度吾群。非大愚则自欺也。故佛之说因果,实天地间最高尚完满、博深切明之学说也。近世达尔文、斯宾塞诸贤言进化学者,其公理大例,莫能出此二字之范围。而彼则言其理,而此则并详其法。此佛学所以切于人事,征于实用也。夫寻常宗教家之所短者,在导人以依赖根性而已。虽有“天助自助者”一语以为之弥缝,然常横天助二字于胸中,则其**不羁之念,所减杀已不少矣。若佛说者,则父母不能有所增益于其子,怨敌不能有所咒损于其仇。无歆羡,无畔援,无罣碍,无恐怖,独往独来,一听众生之自择。中国先哲之言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又曰:“自求多福,在我而已。”此之谓也。特其所言因果相应之理,不如佛说之深切着明耳,佛教洵倜乎远哉!

  以上六者,实鄙人信仰佛教之条件也。于戏!佛学广矣!大矣!深矣!微矣!岂区区末学所能窥其万一,以佛耳听之,不知以此为赞佛语耶?抑谤佛语耶?虽然,即曰谤佛,吾仍冀可以此为学佛之一法门,吾愿造是因,且为此南赡部洲有情众生造是因。佛力无尽,我愿亦无尽。

  难者曰:“子言佛教有益于群治,辩矣。印度者,佛教祖国也,今何为至此?”应之曰:“嘻!子何暗于历史。印度之亡,非亡于佛教,正亡于其不行佛教也。自佛灭度后十世纪,全印即已无一佛迹。而婆罗门之余焰,尽取而夺之。佛教之平等观念、乐世观念,悉已摧亡。而旧习之喀私德及苦行生涯,遂已印相终始焉。后更乱以回教,末流遂极于今日。然则印之亡,佛果有罪乎哉?吾子为是言,则彼景教所自出之犹太,今又安在也?夫宁得亦以犹太之亡,为景教优劣之试验案也。虽然,世界两大教,皆不行于其祖国,其祖国皆不存于今日,亦可称天地间一怪现象矣。”

  政治学学理摭言

  近世欧美各国宪法及其他法律所规定之诸条件,大率应用最新最确之学理。骤视之,其言简单平淡,若无以大异于古昔,深而味之,皆有其邃且远者存。其专门治斯学者,自能领会,不待喋喋矣。顾吾国人士,知此者希,不揣冒昧,因涉猎所及,辄引伸之以下解释。一彼一此,首尾不具,不足以称著述,故名曰摭言。

  君主无责任义

  凡立宪君主国之宪法,皆特著一条,曰:“君主无责任,君主神圣不可侵犯。”此其义何?曰:“此过渡时代之绝妙法门也,此防杜革命之第一要着也。”

  君主者,一国之元首,而当行政机关之冲者也。凡行政者不可不负责任。行政者而不负责任,则虽有立法机关,亦为虚设,所公立之法度,终必有被**之一日,而治者与被治者之间,终不得协和,是立宪国所大忌也。然则行政首长之君主,反著明其无责任,以使之得自恣,毋乃与立宪精神相矛盾耶?而岂知立宪政体之所以为美妙者,皆在于此。

  宪政之母,厥惟英国。英国人有恒言曰:“君主不能为恶。”以皮相论之,此可谓极无理之言也。夫君主亦犹人耳,人性而可使为不善也,岂其履此九五而遂有异也。虽然,考诸英国今日之实情,则此言良信矣。于何证之?夫所谓君主之恶者,则任用不孚民望之大臣以病民一也,民所欲之善政而不举二也,民所恶之秕政而强行三也。英国则何如?英国宪法,皆不成文,故各种权力范围之消长,其沿革不可不征诸历史。今考英国任命大臣之成例,自千六百八十九年维廉第三纳桑达仑之言,命下议院中最占多数之党派之首领,使组织政府,以后沿为成案。凡非得议院多数之赞成者,不得在政府。至后安时代,兹例益定。当时首相玛波罗,本保守党首领,及战事起,保守党虽反对,而进步党赞成之,政府卒不更易,是其证也。及占士第三,虽欲自揽**,任用私人,卒为议会所抗,不能行其志。至占士第四、维廉第四时,王权之限制益严,逮前皇维多利亚六十年中,此例益铁案如山,不能动矣。尔后格兰斯顿、的士黎里两雄角立时代,每当总选举时,在朝党察视议会中不及敌党之多数,即不待开国会而自行辞职。由此观之,英国政府各大臣,非得以君主之意而任免之者也,其任免之权,皆在国民。是君主不能任用失民望之大臣以病民,有断然也,其不能为恶者一也。英国当查里士第二、维廉第二时代,凡政府会议,则君主亦列席而置可否焉。占士第一以后,此例遂废,一切政略,由大臣行之,君主绝不过问。夫大臣之办理政务,非经君主画诺,不能施行,固也;虽然,若大臣以不能实行其政略之故,欲去其职,而国会赞成大臣,必欲要求其实行,乃至各选举区,皆赞成国会之要求,则君主例不得拒之。故名士安逊尝言“英国自一千七百十四年以后,君主与大臣,其实权易位,前者则君主经大臣之手以治国,后此则大臣经君主之手以治国也”云云。由此观之,则英国君主不能阻民所欲行之善政,有断然也,其不能为恶者二也。自亨利第八以来,君主屡独断以办外交之事。及占士第三以后,至于今日,凡君主引见外国使臣,必以外务大臣陪席,其与外国君主来往书简,非经首相或外务大臣一览,不能发出,而君主特权之自由,殆皆丧失。又不徒于外交为然耳,于内治亦然。占士第四时,尝有爱尔兰人受死罪之公判者,王欲自行特权,命爱尔兰总督赦之,首相罗拔比尔反对之,谓非经责任大臣之手,不能行此权,其事遂止。自兹以往,王者益无敢自恣矣。由此观之,则英国君主不能强行民所恶之秕政,有断然也,其不能为恶者三也。质而言之,则英国君主,岂徒不能为恶而已,虽善,亦不能为。顾称此不称彼者,恶则归大臣,善则归其君耳。虽然,彼君主者既肯尽委其权于国民所信用之大臣,而不与之争,斯即善之大者也,则虽谓英国君主能为善不能为恶,谁曰不宜!

  夫人至于不能为善,不能为恶,则其万事毫无责任,岂待问哉!故英国国民,无贵无贱,无贫无富,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不皆有责任,惟君主则真无责任。英国宪政,各国宪政之母也。故凡立宪国之有君主者,莫不以“无责任”之一语,泐为宪文。虽其行用特权之范围,不无广狭之殊,要其精神,则皆自英国来也。所谓君主无责任者,如是而已,如是而已。

  君主所以必使之无责任者何?曰:“避革命也[此义本甚浅显,人人意中所有也。而在立宪君主国之学者,多不肯揭破言之。日本人尤大忌焉,则美其名曰:君主神圣故无责任,有特权故无责任——作者原注。

  ]。”凡有责任者,不尽其责则去,不尽其责而不去,则夫立于监督之地位者,例得科其罪而放逐之,此天地之通义也。儒教之言君主政体,则有责任之君主也,故曰:“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未闻弑君。”故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故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春秋》之义,凡君主为孔子所绝者,不一而足,绝之者,皆以其不尽责任也。孟子言责任之义,尤深切著明。其语齐王云:“友人冻馁妻子则如之何?士师不能治事则如之何?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皆以唤醒责任观念也。又云:“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皆责任之义也——作者原注。

  ]。”凡以示夫监督人所应行之权利也。夫代表一国而当行政之冲者,其责任非犹夫寻常责任也,十事九尽责而一不尽焉,则固已不可以尸其位。而彼君主者,终其身而当此冲者也,短者数年,长者数十年,虽舜禹复生,岂能保无百一之失乎?有之而民隐忍焉,今日可隐忍其一,他日即可隐忍其百,而政其紊、国其颓矣。有之而民不隐忍焉,则是革命终无已时也。夫一人之身,数十年之久,而其责任之难完,固已如是,而况乎世及以为礼,卜世至数十,卜年至数百者耶?若是乎,君主与责任,势固不能并行。重视君主,则不可不牺牲责任;重视责任,又不可不牺牲君主,而孔孟乃欲两利而俱存之,此所以中国数千年君主,有责任之名,无责任之实。而革命之祸,亦不绝于历史也。泰西之民知其然也,以为凡掌一国行政之实权者,不可不负责任;既负责任,则必随时可以去之留之,而不能以一人一姓永尸其位。而所谓实权者,或在元首焉,或在元首之辅佐焉。苟在元首,则其元首不可不定一任期,及期而代,如古罗马之“孔苏”,今合众国、法兰西之“伯理玺天德”是也;苟欲元首之不屡易,则其实权不可不移诸元首以下之一位,今世立宪君主国所谓责任大臣是也。故夫一国之元首,惟无实权者乃可以有定位,惟无定位者乃可以有实权,二者任取一焉,皆可以立国;混而兼之,国未有能立者也,即立矣,未有能久存于今日物竞天择之场者也。善哉君主无责任,黠哉君主无责任。

  君主无责任,故其责皆在大臣。凡君主之制一法,布一令,非有大臣之副署[副于君主以署名也——作者原注。

  ],则不能实行。故其法令之不惬民望者,民得而攻难之,曰:“吾君本不能为恶也,今其为恶,皆副署者长之逢之也。”故虽指斥其政而不为不敬,废置其人而不为犯上。而彼副署者,亦不得不兢兢于十目十手之下,以自检自黾,而一国之政务乃完。善之至也,君主无责任使然也。

  或曰:“汉制,有灾异则策免三公[孔子之义,凡君主皆对于天而负责任,故有灾异,则君主当恐惧修省——作者原注。

  ]。”是非责任大臣之意乎!其与欧洲今制将毋同。曰:“是不然。必君主无责任,然后可以责诸大臣。”若汉制者,是抗世子法于伯禽之类也。周公辅成王,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夫伯禽非有力以禁成王之过者也,使成王而不贤,则伯禽将终日被挞,冤哉禽矣!汉制,君主**于上,宰相不过出纳喉舌,及其叔季,且并此出纳之权,而移于尚书,移于中书,而三公独李代桃僵焉,冤之至也!若立宪国之责任大臣,则君主非特不得而尼之,抑亦不得而助之。彼宪政最完之英国无论矣,即如德国,君权较盛者也[德国宰相不以议政之多数少数为进退——作者原注。

  ],而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八月,宰相俾士麦请德皇下诏敕以自固其位,反对党首领波因氏,即在议院斥其自卸责任,而以皇室为怨府,其后俾士麦即失舆望,而不得不避贤路。日本以皇统一系自夸耀,人民尊王心最盛者也。而去年二三月间,伊藤内阁因贵族院反对议院案,乞日皇手谕劝解,举国万口沸腾,谓其违犯宪法,假皇权以自拥护,未几伊藤遂乞骸骨。是皆君主不许助大臣之成例也。若英国议院,则例不准称君主之名,述君主之意,以决议案,有者则为大不敬,其所以为坊尤至矣。盖不如是,则责任大臣之实效,未有能举者也。

  曰:“若是乎,立宪国之君主,其为虚器也章章矣。顾犹悬兹而勿革何为也?”曰:“是过渡时代实然。”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固百世之大经也。虽然,诸民族之性质境遇,万有不齐,有宜于**者,有未能遽宜于**者。既未宜焉,则君固不可以不立,君既立矣,则欲其安而不危也,欲其治而不乱也,舍此将奚以哉?况责任大臣之制,有时固更优于**者乎[余别有论——作者原注。

  ]!

  君主无责任也,君主神圣不可侵犯也,二者盖异名同实也。惟其无责任,故可以不侵犯;惟其不可侵犯,故不可以有责任。《易·文言》之释“亢龙”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是以动而有悔也。”盖立宪君主之象也,无动则无悔,无责任则无侵犯也。而不然者,不病君则病国,不病国则病君。嘻,殆哉岌岌乎!

  最大多数最大幸福义

  今日欧美所谓文明,皆过渡时代之文明也。其证据不一,若最通行之政治学说,所谓“最大多数最大之幸福”者,亦其一端也。

  如佛说众生全体之最大幸福,如孔、耶说人类全体之最大幸福,尚矣,即不能。如卢梭诸先辈所说国民全体之最大幸福,抑其次也,其奈今日皆不可行。今日之天下,一利害矛盾之天下也,有所利于此,必有所不利于彼,或此之利益较增,则彼之利益必不得不稍杀。于是两造常相搏,而制胜者惟恃强权。野蛮时代,强权常专在少数者,故幸福亦常在少数者,而得幸福者之多数少数,即文明差率之正比例也。故纵览数千年之世运,其幸福之范围,恒愈竞而愈广,自最少数而进于次少数,自次少数而进于次多数,自次多数而进于大多数,进于最大多数。他日其果能有国民全体、人类全体皆得最大幸福之一日乎?吾不敢忘。若在今日,则最大多数一语,吾信其无以易也。

  日进而趋于多数也,是天演之公例不可逃避者也。虽然,亦恃人力焉。故学理明则其进也必速,学理误则其进也必缓,或且凝滞不进者有焉矣。西人惟悟此学理也,故数百年,常循自然之运而进行。当中世之末,贵族与国王争**,贵族多数而王少数也[英国宪法原自贵族与王争而得之者——作者原注。

  ]。十六七世纪,人民与教会争**,人民多数而教会少数也。十八九世纪以来,平民与贵族争**,平民多数而贵族少数也。自今以往,劳力者得与资本家争**,劳力者多数而资本家少数也。凡多数之与少数争,其初也必诎,其究也必伸,此虽天演进化之理不得不然,然常赖学理以左右之。盖有学理,则多数之弱者敢于相争,而少数之强者不得不相让。今日欧美之治,皆此一争一让所成之结果也。他日或能将此幸福范围愈扩愈大,以驯至世界大同之运者,亦一争一让所成之结果也。有宗教言以劝让,有哲学家言以劝争,两者相剂而世运乃日进焉。泰西之治,实颇赖是。中国儒家言,皆教让之言也。其语在上之有权力者,教以保民,教以养民,教以利民,皆导之以让而勿使滥用其强权也;其语在下之无权力者,则教以恭顺,教以服从,亦导之以让而勿使撄强权之锋也。夫使上下能交相让,不亦善乎?而无如但有让而无争,则弱者必愈弱,强者必愈强,而世终不可得平。吾昔著《饮冰室自由书》,内一条论放弃自由之罪者,其言曰:“夫物竞天择,优胜劣败,此天演学之公例也。人人各务求自存,则务求胜,务求胜则务为优者,务为优者则扩充已之自由权而不知厌足,不知厌足则侵人自由必矣。言自由者,必曰人人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界。夫自由何以有界?譬之有两人于此,各务求胜,各务为优者,各扩充已之自由权而不知厌足,其力线各向外而伸张,伸张不已,而两线相遇,而两力各不相下,于是界出焉。苟两人之力有一弱者,则其强者所伸张之线,必侵入于弱者之界,此必至之势,不必讳之事也。”故使多数之弱者能善行其争,则少数之强者自不得不让。若曰惟让而已,弱者让而强者不让,又将奈何?则其权力幸福,势必为彼不让者所攘夺以尽。故中国教旨,虽以人类全体幸福为目的,而其政治之结果,实则使豪强民贼,独占幸福,皆此之由。

  幸福生于权利,权利生于智慧。故诗曰:“自求多福。”幸福者,必自求之而自得之,非他人之所得而畀也。一群之人,其有智慧者少数,则其享幸福者少数,其有智慧者多数,则其享幸福者多数;其有智慧者最大多数,则其享幸福者亦最大多数。其比例殆有一定,而丝毫不能差忒者。故言治者,必非可漫然曰:“吾予国民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而已。”苟使其民不能自有焉,而欲强而予之,未有不两受其弊者也。故德人祭志埃氏近著,力言多数之愚者,压制少数之智者,为今日群治之病。而俄国宗教总监坡鳖那士德夫氏,亦著论极攻政党及议院政治之弊,而其言皆大动学界,夫多数幸福之优于少数,天经地义,无可辨驳者也。而此等异论,何以能容喙焉?何以能动人焉?则以智慧程度未达于大多数,而欲幸福之程度进于大多数,未有不百弊丛生,而贻反对之徒以口实者也。泰西尚然,而况于中国之今日乎!然则我最大多数之国民欲得最大幸福者,其亦思所以自处矣。法儒波流氏著一书,名曰《今世国家论》,亦驳击代议政体之弊,而其论旨与德之奈氏、俄之坡氏异。波流之意,以为代议政治者,多数之专制也。少数者专制多数者固不可,多数者专制少数者亦不可;为少数之幸福而牺牲多数之幸福,固不可,为多数之幸福而牺牲少数之幸福,亦不可也。此固太平大同之言也,其奈今日世界文明之程度,固未足以语于此。两害相权则取其轻,然则舍最大多数最大幸福一义,何以哉?故曰:今日欧美所谓文明,过渡时代之文明也,若中国者,则又并过渡时代而未能达者也。恫夫!

  新**游记

  (节录)

  综观以上所列,则吾中国人之缺点,可得而论次矣。

  一曰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吾中国社会之组织,以家族为单位,不以个人为单位,所谓家齐而后国治是也。周代宗法之制,在今日其形式虽废,其精神犹存也。窃尝论之,西方阿利安人种之自治力,其发达固最早,即吾中国人之地方自治,宜亦不弱于彼。顾彼何以能组成一国家而我不能?则彼之所发达者,市制之自治;而我所发达者,族制之自治也。试游我国之乡落,其自治规模,确有不可掩者。即如吾乡,不过区区二三千人耳,而其立法、行政之机关,秩然不相混。他族亦称是。若此者,宜其为建国之第一基础也。乃一游都会之地,则其状态之凌乱,不可思议矣。凡此皆能为族民不能为市民之明证也,吾游美洲而益信。彼既已脱离其乡井,以个人之资格,来住于最自由之大市,顾其所赍来、所建设者,仍舍家族制度外无他物,且其所以维持社会秩序之一部分者,仅赖此焉。此亦可见数千年之遗传,植根深厚,而为国民乡导者,不可不于此三致意也。

  二曰有村落思想而无国家思想。吾闻卢斯福之演说,谓今日之美国民最急者,宜脱去村落思想,其意盖指各省、各市人之爱省心、爱市心而言也。然以历史上之发达观之,则美国所以能行完全之共和政者,实全恃此村落思想为之原。村落思想,固未可尽非也。虽然,其发达太过度,又为建国一大阻力。此中之度量分界,非最精确之权量,不足以衡之。而我中国则正发达过度者也。岂惟金山人为然耳,即内地亦莫不皆然,虽贤智之士,亦所不免。廉颇用赵,子房思韩,殆固有所不得已者耶!然此界不破,则欲成一巩固之帝国,盖亦难矣。

  三曰只能受专制不能享自由。此实刍狗万物之言也,虽然,其奈实情如此,即欲掩讳,其可得耶?吾观全地球之社会,未有凌乱于旧金山之华人者。此何以故?曰自由耳。夫内地华人性质,未必有以优于金山,然在内地,犹长官所及治,父兄所及约束也。南洋华人,与内地异矣,然英、荷、法诸国,待我甚酷,十数人以上之集会,辄命解散,一切自由,悉被剥夺,其严刻更过于内地,故亦戢戢焉。其真能与西人享法律上同等之自由者,则旅居美洲、澳洲之人是也。然在人少之市,其势不能成,故其弊亦不甚著。群最多之人,以同居于一自由市者,则旧金山其称首也,而其现象乃若彼。有乡人为余言,旧金山华人,惟前此左庚氏任领事时,最为安谧,人无敢挟刃寻仇者,无敢聚众滋事者,无敢游手闲行者,各秘密结社,皆敛迹屏息,夜户无惊,民孜孜务就职业。盖左氏授意彼市警吏,严缉之而重罚之也。及左氏去后,而故态依然。此实专制安而自由危,专制利而自由害之明证也。吾见其各会馆之规条,大率皆仿西人党会之例,甚文明,甚缜密,及观其所行,则无一不与规条相反悖。即如中华会馆者,其犹全市之总政府也,而每次议事,其所谓各会馆之主席及董事,到者不及十之一,百事废弛,莫之或问。或以小小意见,而各会馆抗不纳中华会馆之经费,中华无如何也。至其议事,则更有可笑者。吾尝见海外中华会馆之议事者数十处,其现象不外两端:其一则一二上流社会之有力者,言莫予违,众人唯诺而已,名为会议,实则布告也,命令也。若是者,名之为寡人专制政体。其二则所谓上流社会之人,无一有力者,遇事曾不敢有所决断,各无赖少年,环立于其旁,一议出则群起而噪之,而事终不得决。若是者,名之为暴民专制政体。若其因议事而相攘臂、相操戈者,又数见不鲜矣。此不徒海外之会馆为然也,即内地所称公局公所之类,何一非如是?即近年来号称新党志士者所组织之团体,所称某协会、某学社者,亦何一非如是。此固万不能责诸一二人,盖一国之程度,实如是也。即李般所谓国民心理,无所往而不发现也。夫以若此之国民,而欲与之行合议制度,能耶否耶?更观其选举,益有令人失惊者。各会馆之有主席也,以为全会馆之代表也。而其选任之也,此县与彼县争[各会馆多合同数县者——作者原注。

  ];一县之中,此姓与彼姓争;一姓之中,此乡与彼乡争;一乡之中,此房与彼房争。每当选举时,往往杀人流血者,不可胜数也。夫不过区区一会馆耳,所争者岁千余金之权利耳,其区域不过限于一两县耳,而弊端乃若此;扩而大之,其惨象宁堪设想?恐不仅如南美诸国之四年一革命而己。以若此之国民,而欲与之行选举制度,能耶否耶?难者将曰,此不过旧金山一市之现象而己,以汝粤山谷犷顽之民俗,律我全国,恶乎可?虽然,吾平心论之,吾未见内地人之性质,有以优于旧金山人也;吾反见其文明程度,尚远出旧金山人下也。问全国中有能以二三万人之市,容六家报馆者乎?无有也。问全国中之团体,有能草定如八大会馆章程之美备者乎?无有也。以旧金山犹如此,内地更可知矣。且即使内地人果有以优于金山人,而其所优者亦不过百步之与五十步,其无当于享受自由之资格,则一而已。夫岂无一二聪伟之士,其理想,其行谊,不让欧美之上流社会者?然仅恃此千万人中之一二人,遂可以立国乎?恃千万人中之一二人,以实行干涉主义以强其国,则可也;以千万人中之一二人为例,而遂曰全国人可以自由,不可也。夫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是多数政体之总称也。而中国之多数、大多数、最大多数,如是如是,故吾今若采多数政体,是无以异于自杀其国也。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如冬之葛,如夏之裘,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适何!吾今其毋眩空华,吾今其勿圆好梦。一言以蔽之,则今日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可以享自由。吾祝吾祷,吾讴吾思,吾惟祝祷讴思我国得如管子、商君、来喀瓦士、克林威尔其人者生于今日,雷厉风行,以铁以火,陶治锻炼吾国民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夫然后与之读卢梭之书,夫然后与之谈华盛顿之事[以上三条,皆说明无政治能力之事。其保守心太重一端,人人共和,无俟再陈——作者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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