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梁启超 | 字数:10691
  衡州水师经营积年,甫出即败于靖港,愤欲自沉,复思乃止。直至咸丰十年,任江督,驻祁门,而苏常新陷,徽州继之,圜左右八百里皆贼地,或劝移营江西以保饷源,或劝迁麾江干以通粮路,文正乃曰:“吾去此寸步无死所!”及同治元年,合围金陵之际,疾疲忽行,上自芜湖,下迄上海,无营不病,杨(岳斌)、曾(国荃)、鲍(超)诸统将,皆**床蓐,堞无守望之兵,厨无炊爨之卒,而苦守力战,阅四十六日,乃得拔。事后自言此数月中,心胆俱碎,观其《与邵位西书》云:“军事非权不威,非势不行。弟处无权无势之位,常冒争权争势之嫌,年年依人,顽钝寡效。”《与刘霞仙书》云:“虹贯荆卿之心,而见者以为淫氛。碧化苌宏之血,而览者以为顽石。古今同慨,我岂伊殊。屈累所以一沉而万世不复者,良有以也。”又《复郭筠仙书》云:“国藩昔在湖南、江西,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然造端过大,以不顾生死自命,宁当更问毁誉?以拙进而以巧退,以忠义劝人,而以苟且自全,即魂魄犹有余羞。”盖当时所处之困难,如此其甚也。功成业定之后,论者以为乘时际会,天独厚之,而岂知其停辛伫苦铢积寸累百折不回而始有今日也。使曾文正毅力稍不足者,则其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呜呼,综观此中西十数君子,则我辈所以求自立于天地间者,可以思矣,可以兴矣。拿破仑曰:“兵家胜败,在最后之十五分钟而已。盖我困之时,人亦困之时也。我疲之时,人亦疲之时也。际人之困疲,而我一鼓勇气以继之,则胜利固不得不在我。”此言乎成功之术之非难也。古语曰:“行百里者半九十。”此言乎成功之道之非易也。难耶?易耶?惟志士自择之。

  抑成败云者,又非可以庸耳俗目而论定者也。凡人所志所事愈大,则其结果愈大,而成就亦愈迟。如彼志救一国者,而一国之进步,往往数十百年乃始得达。志救天下者,而天下之进步,往往数百千年乃始得达。而此眇眇七尺之躯壳,虽豪杰,虽圣贤,曾不能保留之使逾数十寒暑以外,然则事事而欲亲睹其成,宁复有大事之可任耶?是故当知马丁·路得故成也,而拉的马、列多黎、格兰玛[三人皆为宗教革命而死者,格兰玛缚于柱而焚杀——作者原注。

  ]亦不可谓不成。哥伦布固成也,而伋顿曲[伋顿曲在夏威夷为土人所杀——作者原注。

  ]亦不可谓不成。狄渥固成也,而噶苏士亦不可谓不成。加富尔固成也,而玛志尼亦不可谓不成。大久保、木户固成也,而吉田松阴、藤田东湖亦不可谓不成。曾国藩固成也,而江忠源、罗泽南、李续宾亦不可谓不成。成败云者,惟其棈神,不惟其形式也。不然,若孔子干七十二君无所用,伐檀削迹,老于道路。若耶稣受磔十字架,其亦可谓之败耶?故真有毅力者,惟怀久远之希望,而不计目前之成败,非不求成,知其成非在旦夕,故不求也。成且不求,而宁复有可败之道乎?浅见者流,睹其躯壳之或窜或锢或杀,而妄拟议之曰:是实败焉。而岂知天下事固往往败于今而成于后,败于我而成于人。有既造之因,必有终结之果。天下惟不办事者,立于全败之地。而真办事者,固必立于不败之地也。故吾尝谓毅力有二种,一曰兢惕于成败,而竭全力以赴之,鼓余勇以继之者,刚毅之谓也;二曰解脱于成败,而尽天职以任之,献生命以殉之者,沉毅之谓也。

  若是者,岂惟一私人为然耳,即一民族亦有然。伟大之民族,其举动常有一远大之目的,汲汲焉向之以进行,历数十年数百年如一日。不观英国乎?自克林威尔以来,以通商殖民为国是,尔后数百年不一退转,驯至世界大地图中,五大洋深绿色里,斑斑作朱点者,皆北端眇眇三岛之附从奴仆也。十字角之旗,翩翻五**万岛屿之上,乃至不与日同出入,而至今犹歉然若不足,殖民大臣漫游全世界,汲汲更讲涨进之法。不见俄国乎?自彼得大帝以来,以东向侵略为国是,尔后数百年不一退转,其于近东也,欧亚诸国合力沮之,其于远东也,乃至欧亚美诸国全力沮之,而锐气不稍挫,近日确然益树实力于满州[今多写为“满洲”——编者注。

  ],而达达尼尔事件[此最近之国际问题,俄国蔑视《柏林条约》,以兵船渡土耳其之达达尼尔海峡,以出黑海也——作者原注。

  ],又见告矣。计全球数十国中,其有朝气方鼎盛者,不过十数,揆厥所由,未有不自彼国民之有毅力来者也。岂无一二仗客气趁风潮,随雄国以学邯郸步者?然昙花一瞥,颓落依然。今南美洲诸国是其前车也。孟子曰:“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天之降鉴下民,岂有所私耶?呜呼,国民国民,可以鉴矣!

  吾观我祖国民性之缺点,不下十百,其最可痛者,则未有若无毅力焉者也。其老辈者,有权力者,众目之曰守旧。夫守旧则何害?英国保守党之名誉历史,岂不赫赫在人耳目耶[现内阁亦保守党——作者原注。

  ]?然守则守矣,既守之则当以身殉之,顾何以戊戌新政一颁,而举国无守旧党者竟三阅月也?义和团之起也,吾党虽怜其愚,而犹惊其勇,以为排外义愤,有足多焉,而何以数月之力,不能下一区区使馆也?而何以联军一至,其在下者,惟有顺民旗,不复有一义和团?其在上者惟有二毛子,不复有一义和团也?各省闹教之案,固野蛮之行也。虽然,吾闻日本三十年前,固常有民间**滥戕外人之事,及交涉起,其首事者则自戕于外国官吏之前,不以义愤贻君父忧。而吾国民之为此者,何以一呼而蜂蚁集,一哄而鸟兽散,不顾大局,而徒以累国家也?若夫所谓新进者,稍知外事者,翘然揭橥一维新之徽章于额角,夫维新则岂非善事?然既新矣,则亦当以身殉之,顾何以见声色而新者去其十之三四?语金钱而新者去其十之五六?睹宦达而新者且去其十之八九也?或曰,此盖其心术败坏使然。彼其在初固未尝确有见于旧之宜守,确有见于新之不可以已也,不过伺朝廷之眼波以为显官计,博时髦之虚名以为啖饭地耳。吾谓此等人固自不少,而吾终不敢以此阴险黠诈之恶名,尽概天下士也。要之,其志力薄弱,知及而仁不能守,有初而鲜克有终者,比比然尔。彼守旧者不足道矣,至如号称维新者流,论者或谓但有此辈,亦慰情胜无。呜呼,吾窃以为误矣。天下事不知焉者尚有可望,知而不行者则无可望;知而不行尚有可望,行而不能力不能终者,最无可望。故得聪明而软弱者亿万,不如得朴诚而沉毅者一二。今天下志士亦纷纷矣,其大多数者,果属于此,抑属于彼?吾每一念及,不能不为我国前途疑且惧也。嗟乎!一国中朝野上下,人人皆有假日娱乐之心,有遑恤我后之想;翩翩年少,弱不禁风;皤皤老成,尸居余气;无三年能持续之国的,无百人能固结之法团。呜呼!有国如此,不亡何待哉?不亡何待哉?

  守旧者吾无责焉,伪维新者吾无责焉,吾请正告吾党之真有志于天下事者曰:公等勿恃客气也,勿徒悚动于一时高论,以为吾知此吾言此而吾事毕也。西哲有恒言:“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行责任者大丈夫之终。”吾侪不认此责任则已耳,苟既认之,则当如妇人之于所夫,终身不二,矢死靡他。吾侪初知责任之日,即此身初嫁与国民之日也,自顶至踵,夫岂复我所得私?于此而欲不亹亹焉,夫亦安得避也?然天下事顺逆之常相倚也又如彼,吾党乎吾党乎,当知古今天下无有无阻力之事,苟其畏阻力也,则勿如勿办,竟放弃其责任以与齐民伍。而不然者,则种种烦恼,皆为我练心之助;种种危险,皆为我练胆之助;种种艰大,皆为我练智练力之助;随处皆我之学校也,我何畏焉?我何怨焉?我何馁焉?我愿无尽,我学无尽,我知无尽,我行无尽。孔子曰:“望其圹,睪如也,臬如也,君子息焉,小人休焉。”毅之至也,圣之至也。

  论尚武

  世人之恒言曰:野蛮人尚力,文明人尚智。呜呼!此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之言,迂偏而不切于事势者也。罗马文化,灿烁大地,车辙马迹,**全欧,乃一遇日耳曼森林中之蛮族,遂踣蹶而不能自立,而帝国于以解纲。夫当日罗马之智识程度,岂不高出于蛮族万万哉?然柔弱之文明,卒不能抵野蛮之武力。然则尚武者国民之元气,国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所赖以维持者也。俾士麦之言曰:天下所可恃者非公法,黑铁而已,赤血而已。宁独公法之无足恃,立国者苟无尚武之国民,铁血之主义,则虽有文明,虽有智识,虽有众民,虽有广土,必无以自立于竞争剧烈之舞台。

  而独不见斯巴达乎?斯巴达之教育,一干涉严酷之军人教育也。婴儿之生,必由官验其体格,不及格者,扑灭之。生及七岁,即使入幼年军队,教以体育,跣足**,恶衣菲食,以养成其任受劳苦凌犯、寒暑忍耐**之习惯,饮食教诲,皆国家专司其事。成年结婚而后,亦不许**家中,日则会食于公堂,夜则共寝于营幕。乃至妇人女子,亦与男子同受严峻之训练。虽老妇少女,亦皆有剽悍勇侠之风。其母之送子从军也,命之曰:“祝汝负楯而归,否则以楯负汝而归。”举国之男女老少,莫不轻死好胜,习以成性。故其从征赴敌,如习体操,如赴宴会,冒死喋血,曾不知有畏怯退缩之一事。彼斯巴达一弹丸之国耳,举国民族,寥寥不及万人,顾乃能内制数十万之异族,外挫十余万之波军,雄霸希腊,与雅典狎主齐盟也,曰惟尚武故。而独不见德意志乎?十九世纪之中叶,日耳曼民族,分国散立,萎靡不振,受拿破仑之**。既不胜其屈辱,乃改革兵制,首创举国皆兵之法。国民岁及二十,悉隶兵籍,是以举国之人,无不受军人之教育,具军人之资格。俾士麦复以铁血之政略,达民族之主义,日讨国人而训之,刬涤其涣漫苶靡之旧习,养成其英锐不屈之精神。今皇续起,以雄武之英姿,力扩其民族帝国之主义。其视学之敕语曰:务当训练一国之少年,使其资格可以辅朕雄飞于世界。故其国民,勇健奋发,而德意志遂为世界唯一之武国。彼德新造之邦,至今乃仅三十年,顾乃能摧奥仆法,伟然雄视于欧洲也,曰惟尚武故。而独不见俄罗斯乎?俄国国于绝北苦寒之地,拥旷漠硗确之平原,以农为国,习于劳苦,故其民犷悍坚毅,富于野蛮之力,触冒风暑,忍耐艰苦,坚朴雄鸷,习为风气,而又全体一致服从命令,其性质最宜于军队。且其先皇彼得遗训,以侵略为宗旨,其主义深入于国民心脑,人人皆有蹴踏全球**欧亚之雄心。彼其顽犷之蛮力,鸷忍之天性,虽有万众当前,必不足遏其锋而慑其气。夫俄罗斯半开之国耳,文化程度,不及欧美之半,顾乃西驰东突,能寒欧人之胆,论者且谓斯拉夫民族,势力日盛,将夺条顿人之统绪,代为世界之主人翁。若是者何也?曰惟尚武故。且非独欧洲诸国为然也,我东邻之日本,其人数仅当我十分之一耳,然其人剽疾轻死,日取其所谓武士道大和魂者,发挥而光大之。故当其征兵之始,尚有哭泣逃亡,曲求避免者;今则入队之旗,祈其战死,从军之什,祝勿生还,好武雄风,举国一致。且庚子之役,其军队之勇锐,战斗之强力,且冠绝联军,使白人俯首倾倒近日汲汲于体育之事,务使国民皆具军人之本领,皆蓄军人之精神。彼日本区区三岛,兴立仅三十年耳,顾乃能一战胜我,取威定霸,屹然雄立于东洋之上也,曰惟尚武故。乃至脱兰士哇尔,**不成而可谓失败者矣。然方其隐谋**之初,已阴厚蓄其武力。儿童就学,授以猎枪,使弋途过森林之飞鸟,至学则殿最其多少以为赏罚,预养挽强命中之才,使皆可以执干戈而卫社稷。是以战事一起,精锐莫当,乃至少女妇人,亦且改易装服,荷戟从戎。彼脱兰士哇尔弹丸黑子,不能当英之一县,胜兵者数万人耳;顾乃能抗天下莫强之英,英人糜千百万之巨费,调三十万之精兵,血战数年,仅乃克服。若是者何也?亦曰惟尚武故。此数国者,其文化之浅深不一辙,其民族之多寡不一途,其国土之广狭不一致,要其能驰骋中原,屹立地球者,无不恃此尚武之精神。抟抟大地,莽莽万国,盛衰之数,胥视此矣。

  恫夫中国民族之不武也!神明华胄,开化最先,然二千年来,出而与他族相遇,无不挫折败北,受其窘屈,此实中国历史之一大污点,而我国民百世弥天之大辱也。自周以来,即被戎祸,一见迫于猃狁,再见辱于犬戎。秦汉而还,匈奴凶悍。以始皇之雄鸷,仅乃拒之于长城之外;以汉高之豪武,卒至围窘于白登之间。汉武雄才大略,大张兵力于国外,卫、霍之伦,络绎出塞,然收定南粤,威震西域,卒不能犁庭扫穴,组系单于。匈奴之患,遂与汉代相终始。降及魏晋,五胡煽乱,犬羊奔突于上国,豕蛇横噬于中原,江山无界,宇宙腥膻。匈奴、鲜卑、羌、氏、胡、羯,迭兴递盛,纵横于黄河以北者二百五十有余年。李唐定乱,兵气方新,李靖败突厥于阴山,遂俘颉利,此实为汉族破败外族之创举。然屡征高丽,师卒无功,且突厥、契丹、吐蕃、回纥,迭为西北之边患,以终唐世。五季之间,石晋割燕云十六州以赂契丹,衣冠之沦于异类者数十年,且至称臣称男,称侄称孙,汉族之死命,遂为异族所轭制。宋之兴也,始受辽患;徽钦之世,女真跳梁,当是时也,谋臣如云,猛将如雨,然极韩、岳、张、吴诸武臣之力,卒不能制幺么小丑兀术之横行。金势既衰,蒙古继起,遂屋宋社而墟之。泱泱之神州,穰穰之贵种,俯首受轭于游牧异族威权之下,垂及百年,明兴而后,势更弱矣,一遇也先而帝见虏,再遇满洲而国遂亡。呜呼!由秦迄今,二千余岁耳,然黄帝之子孙,屈伏于他族者三百余年;北方之同胞,屈伏于他族者且七百余年。至于边塞之患,烽燧之警,乃更无一宁岁,而卒不能赫怒震击以摧其凶焰,发愤挞伐以戢其淫威。呜呼!我神明之华胄,聪秀之人种,开明之文化,何一为蛮族所敢望?顾乃践蹴于铁骑之下,不能一抑首伸眉以与之抗者,岂不以武力脆弱,民气懦怯,一动而辄为力屈也。藐兹小丑,且不能抗,况今日迫我之白人,挟文明之利器,受完备之训练,以帝国之主义,为民族之运动,其雄武坚劲,绝非匈奴、突厥、女真、蒙古之比,曷怪其一败再败而卒无以自立也。中国以文弱闻于天下,柔懦之病,深入膏肓。乃至强悍性成驰突无前之蛮族,及其同化于我,亦且传染此病,筋弛力脆,尽失其强悍之本性。呜呼!强者非一日而强也,弱者非一日而弱也,履霜坚冰,由来渐矣。吾尝察其受病之源,约有四事:

  一由于国势之一统。人者多欲而好胜之动物也。衣服饮食,货物土地,皆生人所借以自养,而为人人所**之事。人人同此**,即人人皆思多取。故人与人相处,必求伸张其权利,侵他人之界而无所餍;国与国角立,亦必求伸张其权利,侵他人之界而无所餍。然彼之**权利之心,固无以异于此也,则必竭力抗争,奋腕力以自卫;稍一恇怯,稍一退让,即失败而无以自存。是故列国并立,首重国防,人骛于勇力,士竞于武功。苟求保此权利,虽流漂杵之血,枯万人之骨而不之悔。而其时人士,亦复习于武风,眦睚失欢,挺身而斗,杯酒失意,白刃相仇,借躯报仇,恬不为怪,尚气任侠,靡国不然。远观之战国,近验之欧洲,往事亦可观矣。若夫一统之世,则养欲给求而无所与竞,闭关高枕而无所与争。向者之勇力武功,无所复用,其心渐弛,其气渐柔,其骨渐脆,其力渐弱。战国尊武,一统右文,固事势所必至,有不自知其然者矣。我中国自秦以来,久大一统,虽间有南北分割,不过二三百年,则旋归于统合。土地辽广,物产丰饶,虽有异种他族环于其外,然谓得其地不足郡县,得其人不足臣民,遂鄙为蛮夷而不屑与争,但使其羁縻勿绝、拒杜勿来而已,必不肯萃全力而与之竞胜。太平歌舞,四海晏然,则习为礼乐揖让,而相尚以文雅,好为文词诗赋训诂考据,以奇耗其材力。即有材武桀勇者,亦闲置而无所用武,且以粗鲁莽悍,见屏于上流社会之外。重文轻武之习既成,于是武事废堕,民气柔靡。二千年之腐气败习,深入于国民之脑,遂使群国之人,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温温如菩萨,戢戢如驯羊。乌乎!人孰不恶争乱而乐和平,而乌知和平之弱我毒我乃如是之酷也!

  二由于儒教之流失。宗教家之言论,类皆偏于世界主义者也。彼本至仁之热心,发高尚之哲理,故所持论,皆谋人类全体之幸福。故西方之教,曰太平天国,曰视敌如己;天竺之教,曰冤亲平等,曰一切众生,无不破蛮触之争战,以黄金世界为归墟。儒教者固切近于人事者也,然孔子之作《春秋》,则务使诸夏夷狄,远近若一,以文致太平;《礼运》之述圣言,则力言不独亲亲,不独子子,以靳至大同,亦莫不破除国界,以至仁博爱为宗旨。斯固皆悬至善以为的,可为理论而未能见之实行者也。然奉耶教之民,皆有坚悍好战之风;奉佛教之民,亦有轻视生死之性;独儒教之国,奄然怯弱者何也?《中庸》之言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孝经》之言曰:“身体发肤,不敢毁伤。”故儒教当战国之时,已有儒懦儒缓之诮。然孔子固非专以懦缓为教者也,见义不为,谓之无勇;战阵无勇,斥为非孝:曷尝不以刚强剽劲耸发民气哉!后世贱儒,便于藏身,摭拾其悲悯涂炭、矫枉过正之言,以为口实,不法其刚而法其柔,不法其阳而法其阴,阴取老氏雌柔无动之旨,夺孔学之正统而篡之,以莠乱苗,习非成是。以强勇为喜事,以冒险为轻躁,以任侠为大戒,以柔弱为善人,惟以“忍”为无上法门。虽他人之凌逼欺胁,异族之蹴践斩刈,攫其权利,侮其国家,乃至掠其财产,辱其妻女,亦能俯首顺受,忍奴隶所不能忍之耻辱,忍牛马所不能忍之痛苦,曾不敢怒目攘臂而一与之争。呜呼!犯而不校,诚昔贤盛德之事,然以此道处生存竞争、弱肉强食之世,以此道对鸷悍剽疾、虎视鹰击之人,是犹强盗入室,加刃其颈,而犹与之高谈道德,岂惟不适于生存,不亦更增其耻辱邪?法昔贤盛德之事,乃养成此柔脆无骨、颓惫无气、刀刺不伤、火爇不痛之民族,是岂昔贤所及料也!

  三由霸者之摧荡。霸者之有天下也,定鼎之初,即莫不以偃武修文为第一要义。夫振兴文学,宁非有国之急务?乃必先取其所谓武者而偃之,彼岂果谓马上得之者,必不能马上治之哉?又岂必欲销兵甲,兴礼乐,文致太平以为美观也哉?霸者之取天下,类皆崛起草泽,间关汗马,奋强悍之腕力,屈服群雄而攫夺之。彼知天下之可以力征经营,我可以武力夺之他人者,他人亦将可以武力夺之我也,则日讲滕缄扃鐍之策,务使有力者不能负之而趋。故辇毂之下,有骁雄之士,强武有力之人,以睥睨其卧榻之侧,则霸者有所不利;草泽之下,有游侠任气之风,萃材桀不驯之徒,相与上指天,下画地,嚣然以材武相竞,则霸者尤有不利。既所不利,则不能不去之以自安。去之之术有二:其先曰“锄”。一人刚而万夫皆柔,一人强而天下皆弱,此霸有天下者之恒情也。其敢不柔弱者杀无赦。虽昔日所视为功狗,倚为长城者,不惜翦薙芟荑,以绝子孙之患。其敢有喑呜叱咤、慷慨悲歌于田间陇畔者,则尤触犯忌讳,必当严刑重诛,无俾易种。秦皇之销铸锋鍉,汉景之狝艾游侠,汉高、明太之葅醢功臣,殆皆用锄之一术矣。然前者僵仆,后者愤踊,锄之力亦将有所穷也,乃变计而用“柔”之一术。柔之以律令制策,柔之以诗赋词章,柔之以帖括楷法,柔之以簿书期会。柔其材力,柔其筋骨,柔其言论,乃至柔其思想,柔其精神。尽天下之人士,虽间有桀骜枭雄者,皆使之敝精疲神、**歌泣于讽诵揣摩、患得患失之中,无复精神材力以相竞于材武,不必僇以斧钺,威以刀锯,而天下英雄尽入彀中,无复向者喑呜叱咤、慷慨悲歌之豪气。一霸者起,用此术以摧荡之;他霸者起,亦用此术以摧荡之。经二十四朝之摧陷廓清,士气索矣,人心死矣,霸者之术售矣。呜呼!又岂料承吾敝者别有此狞猛枭鸷之异族也!

  四由习俗之濡染。天下移人之力,未有大于习惯者也。西秦首功,而女子亦知敌忾;斯巴达重武,而妇人亦能轻死。夫秦与斯巴达之人,岂必生而人人有此美性哉?风气之所薰,见闻之所染,日积月累,久之遂形为第二之天性。我中国轻武之习,自古然矣。鄙谚有之曰:“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故其所谓军人者,直不啻恶少无赖之代名词;其号称武士者,直视为不足齿之伧父。夫东西诸国之待军人也,尊之重之,敬之礼之,馨香尸祝之;一入军籍,则父母以为荣,邻里以为幸,宗族交游以为光宠,皆视此为人生第一名誉之事。唯东西人之重视之也如此,故举国人之精神,莫不萃于此点,一切文学、诗歌、剧戏、小说、音乐,无不激扬蹈厉,务激发国民之勇气,以养为国魂。惟我中国之轻视之也如彼,故举国皆不屑措意,学人之议论,词客所讴吟,且皆以好武喜功为讽刺,拓边开衅为大戒,其所谓名篇佳什,类皆描荷干从军之苦况,咏战争流血之惨态,读之令人垂首丧志,气夺神沮。至其小说、戏剧,则惟描写才子佳人旖旎冶谍之柔情;其管弦音乐,则惟谱演柔荡靡曼亡国哀思之郑声。一群之中,凡所接触于耳目者,无一不颓损人之雄心,销磨人之豪气。恶风潮之所漂荡,无人不中此恶毒,如疫症之传染,如肺病之遗种。虽有雄姿英发之青年,日摩而月刓之,不数年间,遂颓然如老翁,靡然如弱女。呜呼!群俗者冶铸国民之炉火,安见颓废腐败之群俗,而能铸成雄鸷沉毅之国民也?

  凡此数者之恶因,皆种之千年以前,至今日结此一大恶果者也。且夫人之所以为生,国之所以能立,莫不视其自主之权。然其自主权之所以保全,则莫不恃自卫权为之后盾。人以恶声加我,我能以恶声返之;人以强力凌我,我能以强力抗之,此所以能排御外侮,屹然自立于群虎眈眈、万鬼睒睒之场也。然返人恶声,抗人强力,必非援据公法、樽俎折冲之所能为功,必内有坚强之武力,然后能行用自卫之实权。我以病夫闻于世界,手足瘫痪,已尽失防护之机能,东西诸国,莫不磨刀霍霍,内向而鱼肉我矣。我不速拔文弱之恶根,一雪不武之积耻,二十世纪竞争之场,宁复有**人种立足之地哉!然吾闻吾国之讲求武事,数十年矣。购舰练兵,置厂制械,整军经武,至勤且久;然卒一鐕而尽者何也,曰:彼所谓武,形式也;吾所谓武,精神也。无精神而徒有形式,是蒙羊质以虎皮,驱而与猛兽相搏击,适足供其攫啖而已。诚欲养尚武之精神,则不可不备具三力:

  一曰心力。西儒有言曰:“女子弱也,而为母则强。”夫弱女何以忽为强母,盖其精神爱恋,咸萃于子之一身。子而有急,则挺身赴之,虽极人生艰险畏怖之境,壮夫健男之所却顾者,彼独挥手直前,尽变其娇怯袅娜、弱不胜衣之故态。彼其目中心中,止见有子而已,不见有身,更安见所谓艰险,更安见所谓畏怖!盖心力散涣,勇者亦怯;心力专凝,弱者亦强。是故报大仇,雪大耻,革大难,定大计,任大事,智士所不能谋,鬼神所不能通者,莫不成于至人之心力。张子房以文弱书生而椎秦,申包胥以漂泊逋臣而存楚,心力之驱迫而成之也;越之沼吴,楚之亡秦,希腊破波斯王之大军,荷兰却西班牙之舰队,亦莫非心力之驱迫而成之也。呜呼!境不迫者心不奋,情不急者力不挚。曾文正之论兵也,曰:“官军击贼,条条皆是生路,惟向前一条是死路;贼御官军,条条皆是死路,惟向前一条是生路。官军之不能敌贼者以此。”今外人逼我,其圈日狭,其势日促,直不啻以百万铁骑,蹙我孤军于重围之中矣,舍突围向前之一策,更无所谓生路。虎逐于后,则懦夫可蓦绝涧;火发于室,则弱女可越重檐。吾望我同胞激其热诚,鼓其勇气,无奄奄敛手以待毙也!

  一曰胆力。天下无往非难境,惟有胆力者无难境;天下无往非畏途,惟有胆力者无畏途。天岂必除此难境畏途以独私之哉?人间世一切之境界,无非人心所自造。我自以为难以为畏,则其心先馁,其气先慑,斯外境得乘其虚怯而窘之。若悍然不顾,其气足以相胜,则置之死地而能生,置之亡地而能存。项羽沉舟破釜以击秦,韩侯背水结阵以败楚,彼其众寡悬殊,岂无兵力不敌之危境哉?然奋其胆力,卒以成功。讷尔逊曰:“吾不识畏为何物。”彼其平生阅历,岂无危疑震撼之险象哉?然奋其胆力,卒以成功。自古英雄豪杰,立不世之奇功,成建国之伟业,何一非冒大险,夷大难,由此胆力而来者哉?然胆力者,由自信力而发生者也。孟子曰:“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国之兴亡亦然。不信之人,而信之己,国民自信其兴则国兴,国民自信其亡则国亡。昔英将威士勒之言曰:“中国人有可以**全球之资格。”我负此资格而不能自信,不能奋其勇力,完此资格,以兴列强相见于竞争之战场,惟是日惧外人之分割,日畏外人之干涉,不思自奋,徒为恇怯,彼狞猛枭鸷之异族,宁以我之恇怯而辍其分割干涉邪?呜呼!怯者召侮之媒,畏战者必受战祸,惧死者卒蹈死机,恇怯岂有幸也!孟子曰:“未闻以千里畏人。”吾望我同胞奋其雄心,鼓其勇气,无畏首畏尾以自馁也!

  一曰体力。体魄者,与精神有切密之关系者也。有健康强固之体魄,然后有坚忍不屈之精神。是以古之伟人,其能负荷艰钜,开拓世界者,类皆负绝人之异质,耐非常之艰苦。陶侃之习劳,运甓不间朝夕;史可法之督师,七日目不交睫;拿破仑之治军,日睡仅四小时;格兰斯顿之垂老,步行能逾百里;俾士麦之体格,重至二百八十余磅,其筋骸坚固,故能凌风雨,冒寒暑,撄患难劳苦,而贯彻初终。彼鞑靼之种人,斯拉夫之民族,亦皆恃此野蛮体力,而遂能钳制他族者也。德皇威廉第二之视学于柏林小学校,其敕训曰:“凡我德国臣民,皆当留意体育。苟体育不讲,则男子不能负兵役,女子不能孕产魁梧雄伟之婴儿。人种不强,国将何赖?”故欧洲诸国,靡不汲汲从事于体育。体操而外,凡击剑、驰马、踘蹴、角抵、习射击枪、游泳竞渡诸戏,无不加意奖励,务使举国之人,皆具军国民之资格。昔仅一斯巴达者,今且举欧洲而为斯巴达矣。中人不讲卫生,婚期太早,以是传种,种已孱弱;及其就傅之后,终日伏案,闭置一室,绝无运动,耗目力而昏眊,未黄耇而骀背;且复习为娇惰,绝无自营自活之风,衣食举动,一切需人;以文弱为美称,以羸怯为娇贵,翩翩年少,弱不禁风,名曰丈夫,弱于少女;弱冠而后,则又**床笫以耗其精力,吸食**以戕其身体,鬼躁鬼幽,跶步欹跌,血不华色,面有死容,病体奄奄,气息才属,合四万万人,而不能得一完备之体格,呜呼!其人皆为病夫,其国安得不为病国也!以此而出与狞猛枭鸷之异族遇,是犹驱侏儒以斗巨无霸,彼虽不持一械,一挥手而我已倾跌矣。呜呼!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吾望我同胞练其筋骨,习于勇力,无奄然颓惫以坐废也!

  呜呼!今日之世界,固所谓“武装和平”之世界也。列强会议,日言弭兵,然左订媾和修好之条约,右修扩张军备之议案。盖强权之世,惟能战者乃能和。故美国**他洲,素不与闻外事者也,然近年以来,日增军备,且尽易其门罗主义,一变而为帝国主义。盖欧洲霸气横决四溢,苟渡大西洋而西注,则美国难保其和平,故不能不先事预防,厚内力以御之境外。夫欧洲诸国,势均力敌,欧洲以内,既无用武之地矣。然内力膨胀,郁勃磅礴而必求一泄,挟其民族帝国主义,日求灌而泄之他洲。我以膏腴沃壤,适当其冲,于是万马齐足,万流汇力,一泄其尾闾于亚东**。今日群盗入室,白刃环门,我不一易其文弱之旧习,奋其勇力,以固其国防,则立羸羊于群虎之间,更何术以免其吞噬也!呜呼!甲午以来,一败再败,形见势绌,外人咸以无战斗力轻我矣。然语不云乎:一人救死,万夫莫当。彼十九世纪之初期,法兰西何尝不以一国而受全欧之敌,然拿破仑率其剽悍之国民,东征西击,卒能取威定霸,奋扬国威。彼四十余万之法人,乃能蹴踏全欧;我以十倍法人之民族,顾不能攘外而立国,何衰惫若斯之甚也?《诗》曰:“天之方蹶,无为夸毗。”柔脆无骨之人,岂能一日立于天演之界?我国民纵阙于文明之智识[今多写为“知识”——编者注。

  ],奈何并野蛮之武力而亦同此消乏也?呜呼!噫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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