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梁启超 | 字数:19120
  三

  他是个富于同情心的人。他有两句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奉先咏怀》)这不是瞎吹的话,在他的作品中,到处可以证明。这首诗底下便有两段说:“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同上)又说:“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上)这种诗几乎纯是现代社会党的口吻。他做这诗的时候,正是唐朝黄金时代,全国人正在被镜里雾里的太平景象醉倒了。这种景象映到他的眼中,却有无限悲哀。

  他的眼光,常常注视到社会最下层,这一层的可怜人那些状况,别人看不出,他都看出;他们的情绪,别人传不出,他都传出。他著名的作品“三吏”、“三别”,便是那时代社会状况最真实的影戏片,《垂老别》的:“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熟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新安吏》的:“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石壕吏》的:“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这些诗是要作者的精神和那所写之人的精神并合为一,才能做出。他所写的是否他亲闻亲见的事实,抑或他脑中创造的影像,且不管他,总之他做这首《垂老别》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六七十岁拖去当兵的老头子;做这首《石壕吏》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儿女死绝衣食不给的老太婆,所以他说的话,完全和他们自己说一样。

  他还有《戏呈吴郎》一首七律,那上半首是:“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家贫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这首诗,以诗论,并没什么好处,但叙当时一件琐碎实事——一位很可怜的邻舍妇人偷他的枣子吃,因那人的惶恐,把作者的同情心引起了。这也是他注意下层社会的证据。

  有一首《缚鸡行》,表出他对于生物的泛爱,而且很含些哲理:“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人厌鸡食虫蚁,未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时了,注目寒江倚山阁。”

  有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尾几句说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被冻死亦足。”有人批评他是名士说大话,但据我看来,此老确有这种胸襟,因为他对于下层社会的痛苦看得真切,所以常把他们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

  四

  他对于一般人如此多情,对于自己有关系的人,更不待说了。我们试看他对朋友:那位因陷贼贬做台州司户的郑虔,他有诗送他道:“……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又有诗怀他道:“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那位因附永王璘造反长流夜郎的李白,他有诗梦他道:“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厉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毋使蛟龙得。”(《梦李白》二首之一)这些诗不是寻常应酬话,他实在拿郑、李等人当一个朋友,对于他们的境遇,所感痛苦和自己亲受一样,所以做出来的诗句句都带血带泪。

  他集中想念他兄弟和妹子的诗,前后有二十来首,处处至性流露。最沉痛的如《同谷七歌》中:“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前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没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他自己直系的小家庭,光景是很困苦的,爱情却是很秾挚的。他早年有一首思家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这种缘情旖旎之作,在集中很少见。但这一首已可证明工部是一位温柔细腻的人。他到中年以后,遭值多难,家属离合,经过不少的酸苦。乱前他回家一次,小的儿子饿死了。他的诗道:“……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奉先咏怀》)乱后和家族隔绝,有一首诗:“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述怀》)其后从贼中逃归,得和家族团聚,他有好几首诗写那时候的光景,《羌村三首》中的第一首:“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歔。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北征》里头的一段:“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呜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老夫情怀恶,呕咽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其后挈眷避乱,路上很苦。他有诗追叙那时情况道:“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彭衙行》)他合家避乱到同谷县山中,又遇着饥荒,靠草根木皮活命,在他困苦的全生涯中,当以这时候为最甚。他的诗说:“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同谷七歌》之二)以上所举各诗写他自己家庭状况,我替他起个名字叫做“半写实派”。他处处把自己主观的情感暴露,原不算写实派的作法。但如《羌村》、《北征》等篇,多用第三者客观的资格,描写所观察得来的环境和别人情感,从极琐碎的断片详密刻画,确是近世写实派用的方法,所以可叫做半写实。这种作法,在中国文学界上,虽不敢说是杜工部首创,却可以说是杜工部用得最多而最妙。从前古乐府里头,虽然有些,但不如工部之描写入微。这类诗的好处,在真事愈写得详,真情愈发得透。我们熟读他,可以理会得“真即是美”的道理。

  五

  杜工部的“忠君爱国”,前人恭维他的很多,不用我再添话。他集中对于时事痛哭流涕的作品,差不多占四分之一,若把他分类研究起来,不惟在文学上有价值,而且在史料上有绝大价值。为时间所限,恕我不征引了。内中价值最大者,在能确实描写出社会状况,及能确实讴吟出时代心理。刚才举出半写实派的几首诗,是集中最通用的作法,此外还有许多是纯写实的。试举他几首:“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裳与楚练,照耀舆台躯。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后出塞五首》之四)读这些诗,令人立刻联想到现在军阀的豪奢专横——尤其逼肖奉直战争前张作霖的状况。最妙处是不著一个字批评,但把客观事实直写,自然会令读者叹气或瞪眼。又如《丽人行》那首七古,全首将近二百字的长篇,完全立在第三者地位观察事实。从“三月三日天气新”,到“青鸟飞去衔红巾”,占全首二十六句中之二十四句,只是极力铺叙那种豪奢热闹情状,不惟字面上没有讥刺痕迹,连骨子里头也没有。直至结尾两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算是把主意一逗,但依然不著议论,完全让读者自去批评。这种可以说讽刺文学中之最高技术。因为人类对于某种社会现象之批评,自有共同心理,作家只要把那现象写得真切,自然会使读者心理起反应,若把读者心中要说的话,作者先替他倾吐无余,那便索然寡味了。杜工部这类诗,比白香山“新乐府”高一筹,所争就在此。《石壕吏》、《垂老别》诸篇,所用技术,都是此类。

  工部的写实诗,什有九属于讽刺类。不独工部为然,近代欧洲写实文学,那一家不是专写社会黑暗方面呢?但杜集中用写实法写社会优美方面的亦不是没有。如《遭田父泥饮》那篇:“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这首诗把乡下老百姓极粹美的真性情,一齐活现。你看他父子夫妇间何等亲热;对于国家的义务心何等郑重;对于社交,何等爽快何等恳切。我们若把这首诗当个画题,可以把篇中各人的心理从面孔上传出,便成了一幅绝好的风俗画。我们须知道:杜集中关于时事的诗,以这类为最上乘。

  六

  工部写情,能将许多性质不同的情绪,归拢在一篇中,而得调和之美。例如《北征》篇,大体算是忧时之作。然而“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以下一段,纯是玩赏天然之美。“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以下一段,凭吊往事。“况我堕胡尘”以下一大段,纯写家庭实况,忽然而悲,忽然而喜。“至尊尚蒙尘”以下一段,正面感慨时事,一面盼望内乱速平,一面又忧虑到凭藉回鹘外力的危险。“忆昨狼狈初”以下到篇末,把过去的事实,一齐涌到心上。像这许多杂乱情绪迸在一篇,调和得恰可,非有绝大力量不能。

  工部写情,往往愈拶愈紧,愈转愈深,像《哀王孙》那篇,几乎一句一意,试将现行新符号去点读他,差不多每句都须用“。”符或“;”符。他的情感,像一堆乱石,突兀在胸中,断断续续的吐出,从无条理中见条理,真极文章之能事。

  工部写情,有时又淋漓尽致一口气说出,如八股家评语所谓“大开大合”。这种类不以曲折见长,然亦能极其美。集中模范的作品,如《忆昔行》第二首,从“忆昔开元全盛日”起到“叔孙礼乐萧何律”止,极力追述从前太平景象,从社会道德上赞美,令意义格外深厚。自“岂闻一缣直万钱”到“复恐初从乱离说”,翻过来说现在乱离景象,两两比对,令读者胆战肉跃。

  工部还有一种特别技能,几乎可以说别人学不到。他最能用极简的语句,包括无限情绪,写得极深刻。如《喜达行在所三首》中第三首的头两句:“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仅仅十个字,把十个月内虎口余生的甜酸苦辣都写出来,这是何等魄力。又如前文所引《述怀》篇的“反畏消息来”五个字,写乱离中担心家中情状,真是惊心动魄。又如《垂老别》里头:“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死是早已安排定了,只好拿期限长些作安慰[原文是写老妻送行时语——作者原注。

  ],这是何等沉痛。又如前文所引的:“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明明知道他绝对不得归了,让一步虽得归,已经万事不堪回首。此外如“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送远》)“万方同一概,吾道竟何之。”(《秦州杂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公安送韦二少府》)之类,都是用极少的字表极复杂极深刻的情绪,他是用洗炼工夫用得极到家,所以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其所以为文学家的文学。

  悲哀愁闷的情感易写,欢喜的情感难写。古今作家中,能将喜情写得逼真的,除却杜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外,怕没有第二首。那诗道:“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那种手舞足蹈情形,从心坎上奔迸而出,我说他和古乐府的《公无渡河》是同一样笔法。彼是写忽然剧变的悲情,此是写忽然剧变的喜情,都是用快光镜照相照得的。

  七

  工部流连风景的诗比较少,但每有所作,一定于所咏的景物观察入微。便把那景物做象征,从里头印出情绪。如“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题目是“倦夜”,景物从**写到中夜后夜,是独自一个人有心事,睡不着,疲倦无聊中所看出的光景、所写环境,句句和心理反应。又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虽然只是写景,却有一位老病独客秋天登高的人在里头。便不读下文“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两句,已经如见其人了。又如“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从寂寞的环境上领略出很空阔很自由的趣味。末两句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把情绪一点便醒。所以工部的写景诗,多半是把景做表情的工具。像王、孟、韦、柳的写景,固然也离不了情,但不如杜之情的分量多。

  八

  诗是歌的笑的好呀?还是哭的叫的好?换一句话说,诗的任务在赞美自然之美呀?抑在呼诉人生之苦?再换一句话说,我们应该为做诗而做诗呀?抑或应该为人生问题中某项目的而做诗?这两种主张,各有极强的理由,我们不能作极端的左右袒,也不愿作极端的左右袒。依我所见:人生目的不是单调的,美也不是单调的。为爱美而爱美,也可以说为的是人生目的,因为爱美本来是人生目的的一部分。诉人生苦痛,写人生黑暗,也不能不说是美。因为美的作用,不外令自己或别人起**;痛楚的刺激,也是**之一,例如肤痒的人,用手抓到出血,越抓越畅快。像情感恁么热烈的杜工部,他的作品,自然是刺激性极强,近于哭叫人生目的那一路,主张人生艺术观的人,固然要读他。但还要知道:他的哭声,是三板一眼的哭出来,节节含着真美;主张唯美艺术观的人,也非读他不可。我很惭愧,我的艺术素养浅薄,这篇讲演,不能充分发挥“情圣”作品的价值,但我希望这位情圣的精神,和我们的语言文字同其寿命,尤盼望这种精神有一部分注入现代青年文学家的脑里头。

  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

  八月二十日在南通为科学社年会讲演

  一

  今日我感觉莫大的光荣,得有机会在一个关系中国前途最大的学问团体——科学社的年会来讲演。但我又非常惭愧而且惶恐,像我这样对于科学完全门外汉的人,怎样配在此讲演呢?这个讲题——《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是本社董事部指定要我讲的。我记得科学时代的笑话:有些不通秀才去应考,罚他先饮三斗墨汁,预备倒吊着滴些墨点出来。我今天这本考卷,只算倒吊着滴墨汁,明知一定见笑大方,但是句句话都是表示我们门外汉对于门内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如何欣羡、如何崇敬、如何爱恋的一片诚意。我希望国内不懂科学的人或是素来看轻科学、讨厌科学的人,听我这番话得多少觉悟,那么,便算我个人对于本社一点贡献了。

  近百年来科学的收获如此其丰富:我们不是鸟,也可以腾空;不是鱼,也可以入水;不是神仙,也可以和几百千里外的人答话……诸如此类,那一件不是受科学之赐?任凭怎么顽固的人,谅来“科学无用”这句话,再不会出诸口了。然而中国为什么直到今日还得不着科学的好处?直到今日依然成为“非科学的国民”呢?我想,中国人对于科学的态度,有根本不对的两点:

  其一,把科学看得太低了,太粗了。我们几千年来的信条,都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这一类话。多数人以为科学无论如何如何高深,总不过属于艺和器那部分,这部分原是学问的粗迹,懂得不算稀奇,不懂得不算耻辱。又以为,我们科学虽不如人,却还有比科学更宝贵的学问——什么超凡入圣的大本领,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纶,件件都足以自豪,对于这些粗浅的科学,顶多拿来当一种补助学问就够了。因为这种故见横亘在胸中,所以从郭筠仙、张香涛这班提倡新学的先辈起,都有两句自鸣得意的话,说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两句话现在虽然没有从前那么时髦了,但因为话里的精神和中国人脾胃最相投合,所以话的效力,直到今日,依然为变相的存在。老先生们不用说了,就算这几年所谓新思潮、所谓新文化运动,不是大家都认为蓬蓬勃勃有生气吗?试检查一检查他的内容,大抵最流行的莫过于讲政治上、经济上这样主义那样主义,我替他起个名字,叫做西装的治国平天下大经纶;次流行的莫过于讲哲学上、文学上这种精神那种精神,我也替他起个名字,叫做西装的超凡入圣大本领。至于那些脚踏实地平淡无奇的科学,试问有几个人肯去讲求——学校中能够有几处像样子的科学讲座?有了,几个人肯去听?出版界能够有几部有价值的科学书,几篇有价值的科学论文?有了,几个人肯去读?我固然不敢说现在青年绝对的没有科学兴味,然而兴味总不如别方面浓。须知,这是积多少年社会心理遗传下来!对于科学认为“艺成而下”的观念,牢不可破,直到今日,还是最爱说空话的人最受社会欢迎。做科学的既已不能如别种学问之可以速成,而又不为社会所尊重,谁肯埋头去学他呢?

  其二,把科学看得太呆了,太窄了。那些绝对的鄙厌科学的人且不必责备,就是相对的尊重科学的人,还是十个有九个不了解科学性质。他们只知道科学研究所产结果的价值,而不知道科学本身的价值;他们只有数学、几何学、物理学、化学……等等概念,而没有科学的概念。他们以为学化学便懂化学,学几何便懂几何,殊不知并非化学能教人懂化学,几何能教人懂几何,实在是科学能教人懂化学和几何;他们以为只有化学、数学、物理、几何……等等才算科学,以为只有学化学、数学、物理、几何……等等才用得着科学,殊不知所有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等,只要够得上一门学问的,没有不是科学。我们若不拿科学精神去研究,便做那一门子学问也做不成。中国人因为始终没有懂得“科学”这个字的意义,所以五十年前很有人奖励学制船、学制炮,却没有人奖励科学;近十几年学校里都教的数学、几何、化学、物理,但总不见教会人做科学。或者说:只有理科、工科的人们才要科学,我不打算当工程师,不打算当理化教习,何必要科学?中国人对于科学的看法大率如此。

  我大胆说一句话:中国人对于科学这两种态度倘若长此不变,中国人在世界上便永远没有学问的**,中国人不久必要成为现代被淘汰的国民。

  二

  科学精神是什么?我姑从最广义解释:“有系统之真智识,叫做科学,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统之真智识的方法,叫做科学精神。”这句话要分三层说明:

  第一层,求真智识。智识是一般人都有的,乃至连动物都有。科学所要给我们的,就争一个“真”字。一般人对于自己所认识的事物,很容易便信以为真,但只要用科学精神研究下来,越研究便越觉求真之难。譬如说“孔子是人”,这句话不消研究,总可以说是真,因为人和非人的分别是很容易看见的。譬如说“老虎是恶兽”,这句话真不真便待考了。欲证明他是真,必要研究兽类具备某种某种性质才算恶,看老虎果曾具备了没有?若说老虎杀人算是恶,为什么人杀老虎不算恶?若说杀同类算是恶,只听见有人杀人,从没听见老虎杀老虎,然则人容或可以叫做恶兽,老虎却绝对不能叫做恶兽了。譬如说“性是善”,或说“性是不善”,这两句话真不真,越发待考了。到底什么叫做“性”?什么叫做“善”?两方面都先要弄明白。倘如孟子说的性咧,情咧,才咧,宋儒说的义理咧,气质咧,闹成一团糟,那便没有标准可以求真了。譬如说“中国现在是共和政治”,这句话便很待考。欲知他真不真,先要把共和政治的内容弄清楚,看中国和他合不合。譬如说“法国是共和政治”,这句话也待考。欲知他真不真,先要问“法国”这个字所包范围如何,若安南也算法国,这句话当然不真了。看这几个例,便可以知道,我们想对于一件事物的性质得有真知灼见,很是不容易。要钻在这件事物里头去研究,要绕着这件事物周围去研究,要跳在这件事物高头去研究,种种分析研究结果,才把这件事物的属性大略研究出来,算是从许多相类似容易混杂的个体中,发现每个个体的特征。换一个方向,把许多同有这种特征的事物,归成一类,许多类归成一部,许多部归成一组,如是综合研究的结果,算是从许多各自分离的个体中,发现出他们相互间的普遍性。经过这种种工夫,才许你开口说“某件事物的性质是怎么样”。这便是科学第一件主要精神。

  第二层,求有系统的真智识。智识不但是求知道一件一件事物便了,还要知道这件事物和那件事物的关系,否则零头断片的智识全没有用处。知道事物和事物相互关系,而因此推彼,得从所已知求出所未知,叫做有系统的智识。系统有二:一竖,二横。横的系统,即指事物的普遍性——如前段所说。竖的系统,指事物的因果律——有这件事物,自然会有那件事物;必须有这件事物,才能有那件事物;倘若这件事物有如何如何的变化,那件事物便会有或才能有如何如何的变化;这叫做因果律。明白因果,是增加新智识的不二法门,因为我们靠他,才能因所已知推见所未知;明白因果,是由智识进到行为的向导,因为我们预料结果如何,可以选择一个目的做去。虽然,因果是不轻容易谭的:第一,要找得出证据;第二,要说得出理由。因果律虽然不能说都要含有“必然性”,但总是愈逼近“必然性”愈好,最少也要含有很强的“盖然性”,倘若仅属于“偶然性”的,便不算因果律。譬如说“晚上落下去的太阳,明早上一定再会出来。”说:“倘若把水煮过了沸度,他一定会变成蒸汽。”这等算是含有必然性,因为我们积千千万万回的经验,却没有一回例外;而且为什么如此,可以很明白说出理由来。譬如说“冬间落去的树叶,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来。”这句话便待考。因为再长出来的并不是这块叶,而且这树也许碰着别的变故再也长不出叶来。譬如说“西边有虹霓,东边一定有雨。”这句话越发待考。因为虹霓不是雨的原因,他是和雨同一个原因,或者还是雨的结果。翻过来说:“东边有雨,西边一定有虹霓。”这句话也待考。因为雨虽然可以为虹霓的原因,却还须有别的原因凑拢在一处,虹霓才会出来。譬如说“不孝的人要着雷打。”这句话便大大待考。因为虽然我们也曾听见某个不孝人着雷,但不过是偶然的一回,许多不孝的人不见得都着雷,许多着雷的东西不见得都不孝;而且宇宙间有个雷公会专打不孝人,这些理由完全说不出来。譬如说“人死会变鬼。”这句话越发大大待考。因为从来得不着绝对的证据,而且绝对的说不出理由。譬如说“治极必乱,乱极必治。”这句话便很要待考。因为我们从中国历史上虽然举出许多前例,但说治极是乱的原因,乱极是治的原因,无论如何,总说不下去。譬如说“中国行了联省自治制后,一定会太平。”这话也待考。因为联省自治虽然有致太平的可能性,无奈我们未曾试过。看这些例,便可知我们想应用因果律求得有系统的智识,实在不容易。总要积无数的经验——或照原样子继续忠实观察,或用人为的加减改变试验,务找出真凭实据,才能确定此事物与彼事物之关系。这还是第一步。再进一步,凡一事物之成毁,断不止一个原因,知道甲和乙的关系还不够,又要知道甲和丙、丁、戊……等等关系。原因之中又有原因,想真知道乙和甲的关系,便须先知道乙和庚、庚和辛、辛和壬……等等关系。不经过这些工夫,贸贸然下一个断案,说某事物和某事物有何等关系,便是武断,便是非科学的。科学家以许多有证据的事实为基础,逐层逐层看出他们的因果关系,发明种种含有必然性或含有极强盖然性的原则,好像拿许多结实麻绳组织成一张网,这网愈织愈大,渐渐的函盖到这一组知识的全部,便成了一门科学。这是科学第二件主要精神。

  第三层,可以教人的智识。凡学问有一个要件,要能“传与其人”。人类文化所以能成立,全由于一人的智识能传给多数人,一代的智识能传给次代。我费了很大的工夫得一种新知识,把他传给别人,别人费比较小的工夫承受我的智识之全部或一部,同时腾出别的工夫又去发明新智识。如此教学相长,递相传授,文化内容自然一日一日的扩大。倘若智识不可以教人,无论这项智识怎样的精深博大,也等于“人亡政息”,于社会文化绝无影响。中国凡百学问,都带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神秘性,最足为智识扩大之障碍。例如医学,我不敢说中国几千年没有发明,而且我还信得过确有名医。但总没有法传给别人,所以今日的医学,和扁鹊、仓公时代一样,或者还不如。又如修习禅观的人,所得境界,或者真是圆满庄严,但只好他一个人独享,对于全社会文化竟不发生丝毫关系。中国所有学问的性质,大抵都是如此。这也难怪。中国学问,本来是由几位天才绝特的人“妙手偶得”——本来不是按步就班的循着一条路去得着,何从把一条应循之路指给别人?科学家恰恰相反,他们一点点智识,都是由艰苦经验得来;他们说一句话总要举出证据,自然要将证据之如何搜集、如何审定一概告诉人;他们主张一件事总要说明理由,理由非能够还原不可,自然要把自己思想经过的路线,顺次详叙。所以别人读他一部书或听他一回讲义,不惟能够承受他研究所得之结果,而且一并承受他如何能研究得此结果之方法,而且可以用他的方法来批评他的错误。方法普及于社会,人人都可以研究,自然人人都会有发明。这是科学第三件主要精神。

  三

  中国学术界,因为缺乏这三种精神,所以生出如下之病证:

  一、笼统标题笼统——有时令人看不出他研究的对象为何物。用语笼统——往往一句话容得几方面解释。思想笼统——最爱说大而无当不着边际的道理,自己主张的是什么,和别人不同之处在那里,连自己也说不出。

  二、武断立说的人,既不必负找寻证据、说明理由的责任,判断下得容易,自然流于轻率。许多名家著述,不独违反真理而且违反常识的,往往而有。既已没有讨论学问的公认标准,虽然判断谬误,也没有人能驳他,谬误便日日侵蚀社会人心。

  三、虚伪武断还是无心的过失。既已容许武断,便也容许虚伪。虚伪有二:㈠语句上之虚伪。如隐匿真证、杜撰假证或曲说理由等等。㈡思想内容之虚伪。本无心得,貌为深秘,欺骗世人。

  四、因袭把批评精神完全消失,而且没有批评能力,所以一味盲从古人,剽窃些绪余过活。所以思想界不能有弹力性,随着时代所需求而开拓,倒反留着许多沉淀废质,在里头为营养之障碍。

  五、散失间有一两位思想伟大的人,对于某种学术有新发明,但是没有传授与人的方法,这种发明,便随着本人的生命而中断。所以他的学问,不能成为社会上遗产。

  以上五件,虽然不敢说是我们思想界固有的病证,这病最少也自秦汉以来受了二千年。我们若甘心抛弃文化国民的头衔,那更何话可说!若还舍不得吗?试想,二千年思想界内容贫乏到如此,求学问的途径榛塞到如此,长此下去,何以图存?想救这病,除了提倡科学精神外,没有第二剂良药了。

  我最后还要补几句话:我虽然照董事部指定的这个题目讲演,其实科学精神之有无,只能用来横断新旧文化,不能用来纵断东西文化。若说欧美人是天生成科学的国民,中国人是天生成非科学的国民,我们可绝对的不能承认。拿我们战国时代和欧洲希腊时代比较,彼此都不能说是有现代这种崭新的科学精神,彼此却也没有反科学的精神。秦汉以后,反科学精神弥漫中国者二千年;罗马帝国以后,反科学精神弥漫于欧洲者也一千多年。两方比较,我们隋唐佛学时代,还有点“准科学的”精神不时发现,只有比他们强,没有比他们弱。我所举五种病证,当他们教会垄断学问时代,件件都有;直到文艺复兴以后,渐渐把思想界的健康恢复转来,所谓科学者,才种下根苗;讲到枝叶扶疏,华实烂漫,不过最近一百年内的事。一百年的先进后进,在历史上值得计较吗?只要我们不讳疾忌医,努力服这剂良药,只怕将来生天[“生天”疑为“升天”的讹误——编者注。

  ]成佛,未知谁先谁后哩!我祝祷科学社能做到被国民信任的一位医生,我祝祷中国文化添入这有力的新成分,再放异彩!

  美术与生活

  八月十三日在上海美术

  专门学校讲演诸君,我是不懂美术的人,本来不配在此讲演。但我虽然不懂美术,却十分感觉美术之必要。好在今日在座诸君,和我同一样的门外汉谅也不少。我并不是和懂美术的人讲美术,我是专要和不懂美术的人讲美术。因为人类固然不能个个都做供给美术的“美术家”,然而不可不个个都做享用美术的“美术人”。

  “美术人”这三个字是我杜撰的,谅来诸君听着很不顺耳。但我确信“美”是人类生活一要素——或者还是各种要素中之最要者,倘若在生活全内容中把“美”的成分抽出,恐怕便活得不自在甚至活不成。中国向来非不讲美术——而且还有很好的美术,但据多数人见解,总以为美术是一种奢侈品,从不肯和布帛菽粟一样看待,认为生活必需品之一。我觉得中国人生活之不能向上,大半由此。所以今日要标“美术与生活”这题,特和诸君商榷一回。

  问人类生活于什么?我便一点不迟疑答道:“生活于趣味。”这句话虽然不敢说把生活全内容包举无遗,最少也算把生活根芽道出。人若活得无趣,恐怕不活着还好些,而且勉强活也活不下去。人怎样会活得无趣呢?第一种,我叫他做石缝的生活:挤得紧紧的,没有丝毫开拓余地,又好像披枷带锁,永远走不出监牢一步。第二种,我叫他做沙漠的生活:干透了,没有一毫润泽,板死了,没有一毫变化,又好像蜡人一般,没有一点血色,又好像一株枯树,庾子山说的“此树婆娑,生意尽矣”。这种生活是否还能叫做生活,实属一个问题。所以我虽不敢说趣味便是生活,然而敢说没趣便不成生活。

  趣味之必要既已如此,然则趣味之源泉在那里呢?依我看有三种:

  第一,对境之赏会与复现。人类任操何种卑下职业,任处何种烦劳境界,要之总有机会和自然之美相接触——所谓水流花放,云卷月明,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只要你在一刹那间领略出来,可以把一天的疲劳忽然恢复,把多少时的烦恼丢在九霄云外。倘若能把这些影像印在脑里头,令他不时复现,每复现一回,亦可以发生与初次领略时同等或仅较差的效用。人类想在这种尘劳世界中得有趣味,这便是一条路。

  第二,心态之抽出与印契。人类心理,凡遇着快乐的事,把快乐状态归拢一想,越想越有味,或别人替我指点出来,我的快乐程度也增加。凡遇着苦痛的事,把苦痛倾筐倒箧吐露出来,或别人能够看出我苦痛替我说出,我的苦痛程度反会减少。不惟如此,看出说出别人的快乐,也增加我的快乐;替别人看出说出苦痛,也减少我的苦痛。这种道理,因为各人的心都有个微妙的所在,只要搔着痒处,便把微妙之门打开了。那种愉快,真是得未曾有,所以俗话叫做“开心”。我们要求趣味,这又是一条路。

  第三,他界之冥构与蓦进。对于现在环境不满,是人类普通心理,其所以能进化者亦在此。就令没有什么不满,然而在同一环境之下生活久了,自然也会生厌。不满尽管不满,生厌尽管生厌,然而脱离不掉他,这便是苦恼根原。然则怎么救济法呢?肉体上的生活,虽然被现实的环境捆死了,精神上的生活,却常常对于环境宣告**。或想到将来希望如何如何,或想到别个世界,例如文学家的桃源,哲学家的乌托邦,宗教学的天堂、净土如何如何,忽然间超越现实界闯入理想界去,便是那人的自由天地。我们欲求趣味,这又是一条路。

  第三种趣味,无论何人都会发动的。但因各人感觉机关用得熟与不熟,以及外界帮助引起的机会有无多少,于是趣味享用之程度,生出无量差别。感觉**敏则趣味增,感觉**钝则趣味减;诱发机缘多则趣味强,诱发机缘少则趣味弱。专从事诱发以刺戟[今多写为“刺激”——编者注。

  ]各人**,不使钝的,有三种利器:一是文学,二是音乐,三是美术。

  今专从美术讲。美术中最主要的一派,是描写自然之美,常常把我们所曾经赏会,或像是曾经赏会的都复现出来。我们过去赏会的影子印在脑中,因时间之经过渐渐淡下去,终必有不能复现之一日,趣味也跟着消灭了。一幅名画在此,看一回便复现一回,这画存在,我的趣味便永远存在。不惟如此,还有许多我们从前不注意,赏会不出的,他都写出来指导我们赏会的路,我们多看几次,便懂得赏会方法,往后碰着种种美境,我们也增加许多赏会资料了。这是美术给我们趣味的第一件。

  美术中有刻画心态的一派,把人的心理看穿了,喜、怒、哀、乐,都活跳在纸上。本来是日常习见的事,但因他写的唯妙唯肖,便不知不觉间把我们的心弦拨动,我快乐时看他便增加快乐,我苦痛时看他便减少苦痛。这是美术给我们趣味的第二件。

  美术中有不写实境、实态而纯凭理想构造成的。有时我们想构一境,自觉模糊断续不能构成,被他都替我表现了,而且他所构的境界种种色色,有许多为我们所万想不到,而且他所构的境界优美高尚,能把我们卑下平凡的境界压下去。他有魔力,能引我们跟着他走,闯进他所到之地。我们看他的作品时,便和他同住一个超越的自由天地。这是美术给我们趣味的第三件。

  要而论之,审美本能是我们人人都有的。但感觉**不常用或不会用,久而久之麻木了。一个人麻木,那人便成了没趣的人;一民族麻木,那民族便成了没趣的民族。美术的功用,在把这种麻木状态恢复过来,令没趣变为有趣。换句话说,是把那渐渐坏掉了的爱美胃口,替他复原,令他常常吸受趣味的营养,以维持增进自己的生活康健。明白这种道理,便知美术这样东西在人类文化系统上该占何等位置了。

  以上是专就一般人说。若就美术家自身说,他们的趣味生活,自然更与众不同了。他们的美感,比我们锐敏若干倍,正如《牡丹亭》说的“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我们领略不着的趣味,他们都能领略,领略够了,终把些唾余分赠我们。分赠了我们,他们自己并没有一毫破费,正如老子说的“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假使“人生生活于趣味”这句话不错,他们的生活真是理想生活了。

  今日的中国,一方面要多出些供给美术的美术家,一方面要普及养成享用美术的美术人。这两件事都是美术专门学校的责任,然而该怎样的督促赞助美术专门学校,叫他完成这责任,又是教育界乃至一般市民的责任。我希望海内美术大家和我们不懂美术的门外汉各尽责任做去。

  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

  一

  申报馆里的朋友,替他们“馆翁申老先生”做五十整寿,出了许多题目找人做寿文,把这个题目派给我。呵呵,恰好我和这位“申老先生”是同庚,只怕我还是忝长几天的老哥哥哩。所以我对于这篇寿文,倒有点特别兴味。

  却是一件,我们做文章的人,最怕人出题目叫我做。因为别人标的题,不见得和我所要说的话内容一致。我到底该做他的题呀,还是该说我的话呢?即如这个题目,头一桩受窘的是范围太广阔,若要做一篇名副其实的文章,恐怕非几十万字不可;再不然,我可以说一句“请看本书第二、第三两编里头那几十篇大文”,我便交白卷完事。第二桩受窘的是目的太窄酷,题目是五十年的进化,许我说他的退化不呢?既是庆寿文章,逼着要带几分“善颂善祷”的应制体裁,那末,可是更难着笔了。既已硬派我在这个题目底下做文章,我却有两段话须得先声明:第一,我所说的不能涉及中国全部事项,因为对于逐件事项观察批评,我没有这种学力。我若是将某件某件如何进步说个大概,我这篇文章,一定变成肤廓滥套的墨卷。我劝诸君,不如看下边那几十篇大文好多着哩。诸君别要误认我这篇是下边几十篇的总括,我不过将我下笔时候所感触的几件事随便写下来,绝无组织,绝无体例。老实说,我这篇只算是“杂感”,不配说是“概论”。第二,题目标的是“进化”,我自然不能不在进化范围内说,但要我替中国瞎吹,我却不能。我对于我们所亲爱的国家,固然想“隐恶而扬善”,但是他老人家有什么毛病,我们也不应该“讳疾忌医”,还是直说出来大家想法子补教补救才好。所以我虽说他进化,那不进化的地力,也常常提及。这样说来,简直是“文不对题”了。好吗,就把不对题的文胡乱写出来。

  二

  有一件大事,是我们五千年来祖宗的继续努力,从没有间断过的,近五十年,依然猛烈进行,而且很有成绩。是件什么事呢?我起他一个名,叫做“中华民族之扩大”。原来我们中华民族,起初不过小小几个部落,在山东、河南等处地方得些根据地,几千年间,慢慢地长……长……,长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巨族,建设这泱泱雄风的大国。他长的方法有两途:第一是把境内境外无数的异族叫他同化于我,第二是本族的人年年向边境移殖,把领土扩大了。五千年来的历史,都是向这条路线进行,我也不必搬多少故事来作证了。近五十年,对于这件事,有几方面成功很大,待我说来:一、洪杨乱后,跟着西南地方有苗乱,蔓延很广,费了十几年工夫才平定下来。这一次平定,却带几分根本解决性质,从此以后,我敢保中国再不会有“苗匪”这名词了。原来我族对苗族,乃是黄帝、尧、舜以来一桩大公案,闹了几千年,还没有完全解决,在这五十年内,才把黄帝伐蚩尤那篇文章做完最末的一段,确是历史上值得特笔大书的一件事。二、辛亥革命,满清逊位,在政治上含有很大意义,下文再说,专就民族扩大一方面看来,那价值也真不小。原来东胡民族,和我们捣乱捣了一千七八百年,五胡南北朝时代的鲜卑,甚么慕容燕、拓拔魏、宇文周,唐宋以后,契丹跑进来叫做辽,女真跑进来叫做金,满洲跑进来叫做清,这些都是东胡族。我们吃他们的亏真算吃够了,却是跑进来过后,一代一代的都被我们同化。最后来的这帮满洲人,盘据是盘据得最久,同化也同化得最透。满洲算是东胡民族的大总汇,也算是东胡民族的大结束。近五十年来,满人的汉化,以全速率进行,到了革命后个个满人头上都戴上一个汉姓,从此世界上可真不会有满洲人了。这便是把二千年来的东胡民族,全数融纳进来,变了中华民族的成分,这是中华民族扩大的一大段落。三、内地人民向东北、西北两方面发展,也是近五十年一大事业。东三省这块地方,从前满洲人预备拿来做退归的老巢,很用些封锁手段,阻止内地人移殖。自从经过中日、日俄几场战争,这块地方变成四战之区,交通机关大开,经济现状激变。一方面虽然许多利权落在别人手上,一方面关内外人民关系之密度,确比从前增加好些,东三省人和山东、直隶人渐渐打成一片了。再看西北方面,自从左宗棠开府甘陕,内地的势力日日往那边膨胀,光绪间**改建行省,于是两汉以来始终和我们若即若离的西域三十六国,算是完全编入中国版图,和内地一样了。这种民族扩大的势力,现在还日日向各方面进行。外蒙古、阿尔泰、青海、川边等处,都是在进步活动中。四、海外殖民事业,也在五十年间很有发展。从前南洋一带,自明代以来,闽粤人已经大行移殖,近来跟着欧人商权的发达,我们侨民的经济势力,也确立得些基础。还有美洲、澳洲等处,从前和我们不相闻问,如今华侨移住,却成了世界问题了。这都是近五十年的事,都是我们民族扩大的一种表征。

  民族扩大,是最可庆幸的一件事。因此可以证明我们民族正在青春时代,还未成年,还天天在那里长哩。这五十年里头,确能将几千年未了的事业了他几桩,不能不说是国民努力的好结果。最可惜的,有几方面完全失败了:第一是**,第二是朝鲜,第三是安南。**在这五十年内的前半期,很成了发展的目的地,和**一样,到后半期被人抢去了。朝鲜和安南,都是祖宗屡得屡失的基业,到我们手上完全送掉。海外殖民,也到处被人迎头痛击。须知我们民族会往前进,别的民族也会往前进,今后我们若是没有新努力,恐怕只有兜截转来,再没有机会能继续扩大了。

  三

  学问和思想的方面,我们不能不认为已经有多少进步,而且确已替将来开出一条大进步的路径。这里头最大关键,就是科举制度之扑灭。科举制度,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真算得深根固蒂。他那最大的毛病,在把全国读书人的心理都变成虚伪的、因袭的、笼统的,把学问思想发展的源泉都堵住了。废科举的运动,在这五十年内的初期,已经开始,郭嵩焘、冯桂芬等辈,都略略发表这种意见,到“戊戌维新”前后,当时所谓新党如康有为、梁启超一派,可以说是用全副精力对于科举制度施行总攻击。前后约十年间,经了好几次波折,到底算把这件文化障碍物打破了。如今过去的陈迹,很像平常,但是用历史家眼光看来,不能不算是五十年间一件大事。

  这五十年间我们有什么学问可以拿出来见人呢?说来惭愧,简直可算得没有。但是这些读书人的脑筋,却变迁得真厉害。记得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嗳哟,可了不得,这部书传到北京,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动起来了,人人唾骂,日日奏参,闹到奉旨毁板才算完事。曾几何时,到如今“新文化运动”这句话,成了一般读书社会的口头禅。马克思差不多要和孔子争席,易卜生差不多要推倒屈原。这种心理对不对,另一问题,总之这四十几年间思想的剧变,确为从前四千余年所未尝梦见。比方从前思想界是一个死水的池塘,虽然许多浮萍荇藻掩映在面上,却是整年价动也不动,如今居然有了“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的气象了。虽然他流动的方向和结果,现在还没有十分看得出来,单论他由静而动的那点机势,谁也不能不说他是进化。

  古语说得好:“学然后知不足。”近五十年来,中国人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了。这点子觉悟,一面算是学问进步的原因,一面也算是学问进步的结果。第一期,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这种感觉,从**战争后渐渐发动,到同治年间借了外国兵来平内乱,于是曾国藩、李鸿章一班人,很觉得外国的船坚炮利,确是我们所不及,对于这方面的事项,觉得有舍己从人的必要,于是福建船政学堂、上海制造局等等渐次设立起来。但这一期内,思想界受的影响很少,其中最可纪念的,是制造局里头译出几部科学书。这些书现在看起来虽然很陈旧、很肤浅,但那群翻译的人,有几位颇忠实于学问。他们在那个时代,能够有这样的作品,其实是亏他。因为那时读书人都不会说外国话,说外国话的都不读书,所以这几部译本书,实在是替那第二期“不懂外国话的西学家”开出一条血路了。第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自从和日本打了一个败仗下来,国内有心人,真像睡梦中着一个霹雳,因想道,堂堂中国为什么衰败到这田地,都为的是政制不良,所以拿“变法维新”做一面大旗,在社会上开始运动,那急先锋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一班人。这班人中国学问是有底子的,外国文却一字不懂。他们不能告诉人“外国学问是什么,应该怎么学法”,只会日日大声疾呼,说:“中国旧东西是不够的,外国人许多好处是要学的。”这些话虽然像是囫囵,在当时却发生很大的效力。他们的政治运动,是完全失败,只剩下前文说的废科举那件事,算是成功了。这件事的确能够替后来打开一个新局面,国内许多学堂,外国许多留学生,在这期内蓬蓬勃勃发生。第三期新运动的种子,也可以说是从这一期播殖下来。这一期学问上最有价值的出品,要推严复翻译的几部书,算是把十九世纪主要思潮的一部分介绍进来,可惜国里的人能够领略的太少了。第三期,便是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第二期所经过时间,比较的很长——从甲午战役起到民国六七年间止。约二十年的中间,政治界虽变迁很大,思想界只能算同一个色彩。简单说,这二十年间,都是觉得我们政治、法律等等,远不如人,恨不得把人家的组织形式,一件件搬进来,以为但能够这样,万事都有办法了。革命成功将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渐渐有点废然思返,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恰值欧洲大战告终,全世界思潮都添许多活气,新近回国的留学生,又很出了几位人物,鼓起勇气做全部解放的运动。所以最近两三年间,算是划出一个新时期来了。这三期间思想的进步,试把前后期的人物做个尺度来量他一下,便很明白:第一期,如郭嵩焘、张佩纶、张之洞等辈,算是很新很新的怪物。到第二期时,嵩焘、佩纶辈已死去,之洞却还在。之洞在第二期前半,依然算是提倡风气的一个人,到了后半,居然成了老朽思想的代表了。在第二期,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严复等辈,都是新思想界勇士,立在阵头最前的一排。到第三期时,许多新青年跑上前线,这些人一躺一躺被挤落后,甚至已经全然退伍了。这种新陈代谢现象,可以证明这五十年间思想界的血液流转得很快,可以证明思想界的体气实已渐趋康强。

  拿过去若干个五十年和这个五十年来比,这五十年诚然是进化了;拿我们这五十年和别人家的这五十年来比,我们可是惭愧无地。试看这五十年的美国何如,这五十年的日本何如,这五十年的德国何如,这五十年的俄国何如?他们政治上虽然成败不同,苦乐不等,至于学问思想界,真都算得一日千里!就是英法等老国,又那一个不是往前飞跑?我们闹新学闹了几十年,试问科学界可曾有一两件算得世界的发明,艺术家可曾有一两种供得世界的赏玩,出版界可曾有一两部充得世界的著述?哎,只好等第三期以后看怎么样罢。

  四

  “五十年里头,别的事都还可以勉强说是进化,独有政治,怕完全是退化吧”这句话,几几乎万口同声都是这样说,连我也很难得反对。虽然,从骨子里看来,也可以说这五十年的中国,最进化的便是政治。原来政治是**所造成,不独“德谟克拉西”政治是建设在多数人意识之上,即**政治、寡头政治,也是建设在多数人意识之上。无论何种政治,总要有多数人积极的拥护——最少亦要有多数人消极的默认,才能存在。所以国民对于政治上的自觉,实为政治进化的总根源。这五十年来中国具体的政治,诚然可以说只有退化并无进化,但从国民自觉的方面看来,那意识确是一日比一日鲜明,而且一日比一日扩大、自觉。觉些甚么呢?第一,觉得凡不是中国人都没有权来管中国的事。第二,觉得凡是中国人都有权来管中国的事。第一种是民族建国的精神,第二种是**的精神。这两种精神,从前并不是没有,但那意识常在睡眠状态之中,朦朦胧胧的,到近五十年——实则是近三十年——却很鲜明的表现出来了。我敢说,自从满洲退位以后,若再有别个民族想抄袭五胡、元魏、辽、金、元、清那套旧文章再来“入主中国”。那可是海枯石烂不会出来的事。我敢说,已经挂上的民国招牌,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再不会卸下,任凭你像尧、舜那么贤圣,像秦始皇、明太祖那么**,像曹操、司马懿那么狡猾,再要想做中国皇帝,乃永远没有人答应。这种事实,你别要看轻他了,别要说他只有空名并无实际。古语说得好:“名者实之宾。”凡事能够在社会上占得个“正名定分”,那么,第二步的“循名责实”自然会跟着来。总之在最近三十年间我们国民所做的事业:第一件,是将五胡乱华以来一千多年外族统治的政治根本铲除;第二件,是将秦始皇以来二千多年君主专制的政治永远消灭。而且这两宗事业,并非无意识的偶然凑会,的确是由人民一种根本觉悟经了很大的努力,方才做成。就这一点看来,真配是上“进化”这两个字了。

  民国成立这十年来,政治现象诚然令人呕气,但我以为不必失望。因为这是从两个特别原因造成,然而这些原因都快要消灭了。第一件,革命时候,因为人民自身力量尚未充足,不能不借重固有势力来做应援。这种势力,本来是旧时代的游魂。旧时代是有二千多年历史的,他那游魂,也算得“取精用宏”,一二十年的猖獗,势所难免。如今他的时运,也过去大半了,不久定要完全消灭,经过一番之后,政治上的新时代,自然会产生出来[不是委心任命的话,其实事理应该如此——作者原注。

  ]。第二件,社会上的事物,一张一弛,乃其常态。从甲午、戊戌到辛亥,多少仁人志士,实在是闹得疲筋力倦,中间自然会发生一时的惰力。尤为可惜的,是许多为主义而奋斗的人物,都做了时代的牺牲死去了。后起的人,一时接不上气来,所以中间这一段,倒变成了黯然无色。但我想这时代也过去了,从前的指导人物,像是已经喘过一口气,从新觉悟,从新奋斗,后方的战斗力,更是一天比一天加厚。在这种形势之下,当然有一番新气象出来。

  要而言之,我对于中国政治前途,完全是乐观的。我的乐观,却是从一般人的悲观上发生出来。我觉得这五十年来的中国,正像蚕变蛾、蛇蜕壳的时代。变蛾蜕壳,自然是一件极艰难、极苦痛的事,那里能够轻轻松松的做到。只要他生理上有必变必蜕的机能,心理上还有必变必蜕的觉悟,那么,把那不可逃避的艰难苦痛经过了,前途便别是一个世界。所以我对于人人认为退化的政治,觉得他进化的可能性却是最大哩。

  五

  此外,社会上各种进化状况,实在不少,可惜我学力太薄,加以时日仓卒,不能多举了。好在还有各位专门名家的论著,可以发挥光大。我姑且把我个人的“随感”胡乱写出来,并且表示我愿意和我们老同年“申老先生”继续努力。

  屈原研究

使用第三方账号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