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 宋元戏曲考(上)

作者:王国维 | 字数:39710
  自序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独元人之曲,为时既近,托体稍卑,故两朝史志与《四库》集部,均不著于录;后世儒硕,皆鄙弃不复道。而为此学者,大率不学之徒;即有一二学子,以余力及此,亦未有能观其会通,窥其奥窔者。遂使一代文献,郁堙沉晦者,且数百年,愚甚惑焉。往者,读元人杂剧而善之,以为能道人情,状物态,词采俊拔,而出乎自然,盖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辄思究其渊源,明其变化之迹,以为非求诸唐宋辽金之文学,弗能得也;乃成《曲录》六卷,《戏曲考原》一卷,《宋大曲考》一卷,《优语录》二卷,《古剧脚色考》一卷,《曲调源流表》一卷。从事既久,续有所得,颇觉昔人之说与自己之书,罅漏日多;而手所疏记,与心所领会者,亦日有增益。壬子岁莫,旅居多暇,乃以三月之力,写为此书。凡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说明,亦大抵余之所创获也。世之为此学者自余始;其所贡于此学者,亦以此书为多。非吾辈才力过于古人,实以古人未尝为此学故也。写定有日,辄记其缘起。其有匡正补益,则俟诸异日云。

  海宁王国维序

  第一章上古至五代之戏剧

  歌舞之兴,其始于古之巫乎?巫之兴也,盖在上古之世。《楚语》:“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二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如此,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及少皞之衰,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然则巫觋之兴,在少皞之前,盖此事与文化俱古矣。巫之事神,必用歌舞。《说文解字》(五):“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褎舞形,与工同意。”故《商书》言:“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汉书·地理志》言:“陈太姬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陈诗》曰:“坎其击鼓,宛邱之下,无冬无夏,治其鹭羽。”又曰:“东门之枌,宛秋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此其风也,郑氏《诗谱》亦云。是古代之巫,实以歌舞为职,以乐神人者也。商人好鬼,故伊尹独有巫风之戒。及周公制礼,礼秩百神,而定其祀典。官有常职,礼有常数,乐有常节,古之巫风稍杀。然其余习,犹有存者:方相氏之驱疫也,大蜡之索万物也,皆是物也。故子贡观于蜡,而曰一国之人皆若狂。孔子告以张而不弛,文武不能。后人以八蜡为三代之戏礼(《东坡志林》),非过言也。

  周礼既废,巫风大兴;楚越之间,其风尤盛。王逸《楚辞章句》谓:“楚国南部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俚,因为作《九歌》之曲。”古之所谓巫,楚人谓之曰灵。《东皇太一》曰:“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云中君》曰:“灵连踡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此二者,王逸皆训为巫,而他灵字则训为神。按:《说文》(一):“灵,巫也。”古虽言巫而不言灵,观于屈巫之字子灵,则楚人谓巫为灵,不自战国始矣。

  古之祭也必有尸。宗庙之尸,以子弟为之。至天地百神之祀,用尸与否,虽不可考,然《晋语》载:“晋祀夏郊,以董伯为尸。”则非宗庙之祀,固亦用之。《楚辞》之灵,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其词谓巫曰灵,谓神亦曰灵,盖群巫之中,必有象神之衣服形貌动作者,而视为神之所凭依,故谓之曰灵,或谓之灵保。《东君》曰:“思灵保兮贤姱。”王逸《章句》,训灵为神,训保为安。余疑《楚辞》之灵保,与《诗》之神保,皆尸之异名。《诗·楚茨》云:“神保是飨。”又云:“神保是格。”又云:“鼓钟送尸,神保聿归。”《毛传》云:“保,安也。”《郑笺》亦云:“神安而飨其祭祀。”又云:“神安归者,归于天也。”然如毛、郑之说,则谓神安是飨,神安是格,神安聿归者,于辞为不文。《楚茨》一诗,郑孔二君皆以为述绎祭宾尸之事,其礼亦与古礼《有司彻》一篇相合,则所谓神保,殆谓尸也。其曰:“鼓钟送尸,神保聿归。”盖参互言之,以避复耳。知《诗》之神保为尸,则《楚辞》之灵保可知矣。至于浴兰沐芳,华衣若英,衣服之丽也;缓节安歌,竽瑟浩倡,歌舞之盛也;乘风载云之词,生别新知之语,荒淫之意也。是则灵之为职,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

  巫觋之兴,虽在上皇之世,然俳优则远在其后。《列女传》云:“夏桀既弃礼义,求倡优侏儒狎徒,为奇伟之戏。”此汉人所纪,或不足信。其可信者,则晋之优施,楚之优孟。皆在春秋之世。按:《说文》(八):“优,饶也,一曰倡也,又曰倡乐也。”古代之优,本以乐为职,故优施假歌舞以说里克。《史记》称优孟,亦云楚之乐人。又优之为言戏也,《左传》:“宋华弱与乐辔少相狎,长相优。”《杜注》:“优,调戏也。”故优人之言,无不以调戏为主。优施鸟乌之歌,优孟爱马之对,皆以微词托意,甚有谑而为虐者。《谷梁传》:“颊谷之会,齐人使优施舞于鲁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当死,使司马行法焉。”厥后秦之优旃,汉之幸倡郭舍人,其言无不以调戏为事。要之巫与优之别:巫以乐神,而优以乐人;巫以歌舞为主,而优以调谑为主;巫以女为之,而优以男为之。至若优孟之为孙叔敖衣冠,而楚王欲以为相;优施一舞,而孔子谓其笑君;则于言语之外,其调戏亦以动作行之,与后世之优,颇复相类。后世戏剧,当自巫、优二者出;而此二者,固未可以后世戏剧视之也。

  附考:古之优人,其始皆以侏儒为之,《乐记》称优侏儒。颊谷之会,孔子所诛者,《谷梁传》谓之优,而《孔子家语》、何休《公羊解诂》,均谓之侏儒。《史记·李斯列传》:“侏儒倡优之好,不列于前。”《滑稽列传》亦云:“优旃者,秦倡侏儒也。”故其自言曰:“我虽短也,幸休居。”此实以侏儒为优之一确证也。《晋语》:“侏儒扶卢。”韦昭注:“扶,缘也;卢,矛戟之柲,缘之以为戏。”此即汉寻橦之戏所由起。而优人于歌舞调戏外,且兼以竞技为事矣。

  汉之俳优,亦用以乐人,而非以乐神。《盐铁论·散不足》篇虽云:“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击鼓,戏倡舞像”;然《汉书·礼乐志》载:“郊祭乐人员,初无优人,惟朝贺置酒陈前殿房中,有常从倡三十人,常从象人(孟康曰:象人,若今戏鱼虾狮子者也。韦昭曰:著假面者也。)四人,诏随常从倡十六人,秦倡员二十九人,秦倡象人员三人,诏随秦倡一人,此外尚有黄门倡。此种倡人,以郭舍人例之,亦当以歌舞调谑为事。以倡而兼象人,则又兼以竞技为事,盖自汉初已有之。《贾子新书·匈奴篇》所陈者是也。至武帝元封三年,而角抵戏始兴。《史记·大宛传》:“安息以黎轩善眩人献于汉。是时上方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觳抵,出奇戏诸怪物,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按:角抵者,应劭曰:“角者,角技也,抵者,相抵触也。”文颖曰:“名此乐为角抵者,两两相当,角力角技执射御,故名角抵,盖杂技乐也。”是角抵以角技为义,故所包颇广,后世所谓百戏者是也。角抵之地,汉时在平乐观。观张衡《西京赋》所赋平乐事,殆兼诸技而有之。“乌获扛鼎,都卢寻橦,冲狭燕濯,胸突铦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则角力角技之本事也。“巨兽之为曼延,舍利之化仙车,吞刀吐火,云雾杳冥”,所谓加眩者之工而增变者也。“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则假面之戏也。“女娲坐而长歌,声清畅而委蛇,洪崖立而指挥,被毛羽之襳襹,度曲未终,云起雪飞”,则歌舞之人,又作古人之形象矣。“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则且敷衍故事矣。至李尤《平乐观赋》(《艺文类聚》卷六十三)亦云“有仙驾雀,其形蚴虬,骑驴驰射,狐兔惊走,侏儒巨人,戏谑为偶”,则明明有俳优在其间矣。及元帝初元五年,始罢角抵。然其支流之流传于后世者尚多,故张衡、李尤在后汉时,犹得取而赋之也。

  至魏明帝时,复修汉平乐故事。《魏略》(《魏志·明帝纪》裴注所引):“帝引谷水过九龙殿前,水转百戏。岁首,建巨兽,鱼龙曼延,弄马倒骑,备如汉西京之制。”故魏时优人,乃复著闻。《魏志·齐王纪》注引《世语》及《魏氏春秋》云:“司马文王镇许昌,征还击姜维,至京师,帝于平乐观,以临军过中领军许允,与左右小臣谋,因文王辞,杀之,勒其众以退大将军,已书诏于前。文王入,帝方食栗,优人云午等唱曰‘青头鸡,青头鸡’,青头鸡者,鸭也(谓押诏书),帝惧,不敢发。”又《魏书》(裴注引)载:司马师等《废帝奏》亦云:“使小优郭怀、袁信,于广望观下做辽东妖妇,嬉亵过度,道路行人掩目。”太后废帝令亦云:“日延倡优,恣其丑谑。”则此时倡优,亦以歌舞戏谑为事;其做辽东妖妇,或演故事,盖犹汉世角抵之余风也。

  晋时优戏,殊无可考。惟《赵书》(《太平御览》卷五百六十九引)云:“石勒参军周延为馆陶令,断官绢数万匹,下狱,以八议宥之。后每大会,使俳优著介帻,黄绢单衣。优问:‘汝何官,在我辈中?’曰:‘我本为馆陶令’。斗数单衣,曰:‘正坐取是,入汝辈中。’以为笑。”唐段安节《乐府杂录》,亦载此事云:“参军始自后汉馆陶令石耽。”然后汉之世,尚无参军之官,则《赵书》之说殆是。此事虽非演故事而演时事,又专以调谑为主。然唐宋以后,脚色中有名之参军,实出于此。自此以后以迄南朝,亦有俗乐。梁时设乐,有曲、有舞、有技;然六朝之季,恩幸虽盛,而俳优罕闻,盖视魏晋之优,殆未有以大异也。

  由是观之,则古之俳优,但以歌舞及戏谑为事。自汉以后,则间演故事;而合歌舞以演一事者,实始于北齐。顾其事至简,与其谓之戏,不若谓之舞之为当也。然后世戏剧之源,实自此始。《旧唐书·音乐志》云:“代面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挥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乐府杂录》与崔令钦《教坊记》所载略同。又《教坊记》云:“《踏摇娘》:北齐有人姓苏,■鼻,实不仕,而自号为郎中。嗜饮酗酒,每醉,辄殴其妻,妻衔悲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夫著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摇;以其称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则做殴斗之状,以为笑乐。”此事《旧唐书·音乐志》及《乐府杂录》亦纪之。但一以苏为隋末河内人,一以为后周士人。齐、周、隋相距,历年无几,而《教坊记》所纪独详,以为齐人,或当不谬。此二者皆有歌有舞,以演一事;而前此虽有歌舞,未用之以演故事;虽演故事,未尝合以歌舞,不可谓非优戏之创例也。盖魏、齐、周三朝,皆以外族入主中国,其与西域诸国,交通频繁,龟兹、天竺、康国、安国等乐,皆于此时入中国;而龟兹乐则自隋唐以来,相承用之,以迄于今。此时外国戏剧,当与之俱入中国,如《旧唐书·音乐志》所载《拨头》一戏,其最著之例也。按:《兰陵王》、《踏摇娘》二舞,旧志列之歌舞戏中,其间尚有《拨头》一戏。《志》云:“《拨头》者,出西域胡人,为猛兽所噬,其子求兽杀之,为此舞以象之也。”《乐府杂录》谓之“钵头”,此语之为外国语之译音,固不待言;且于国名、地名、人名三者中,必居其一焉。其入中国,不审在何时。按:《北史·西域传》有拔豆国,去代五万一千里(按:“五万一千里”必有误字,《北史·西域传》诸国,虽大秦之远,亦仅去代三万九千四百里,拔豆上之南天竺国,去代三万一千五百里,叠伏罗国去代三万一千里,此五万一千里,疑亦三万一千里之误也)。隋唐二《志》,即无此国,盖于后魏之初一通中国,后或亡或隔绝,已不可知。如使“拨头”与“拔豆”为同音异译,而此戏出于拔豆国,或由龟兹等国而入中国,则其时自不应在隋唐以后,或北齐时已有此戏;而《兰陵王》、《踏摇娘》等戏,皆模仿而为之者欤。

  此种歌舞戏,当时尚未盛行,实不过为百戏之一种。盖汉魏以来之角抵奇戏,尚行于南北朝,而北朝尤盛。《魏书·乐志》言:“太宗增修百戏,撰合大曲。”《隋书·音乐志》亦云:“齐武平中,有鱼龙烂漫,俳优侏儒,……奇怪异端,百有余物,名为百戏。周明帝武成间,朔旦会群臣,亦用百戏。及宣帝时,征齐散乐人并会京师为之。至隋炀帝大业二年,突厥染干来朝,炀帝欲夸之,总追四方散乐,大集东都。自是每岁正月,万国来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百官起棚夹路,从昏至旦,以纵观,至晦而罢。伎人皆衣锦绣缯彩,其歌舞者多为妇人服,鸣环佩,饰以花眊者,殆三万人。”故柳彧上书谓:“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隋书·柳彧传》)薛道衡《和许给事善心戏场转韵诗》(《初学记》卷十五),所咏亦略同。虽侈靡跨于汉代,然视张衡之赋西京,李尤之赋平乐观,其言固未有大异也。

  至唐而所谓歌舞戏者,始多概见。有本于前代者,有出新撰者,今备举之:

  一、《代面》《大面》

  《旧唐书·音乐志》一则(见前)

  《乐府杂录》鼓架部条:“有代面,始自北齐神武弟。有胆勇,善战斗,以其颜貌无威,每入阵,即著面具,后乃百战百胜。戏者衣紫、腰金、执鞭也。”

  《教坊记》:“大面出北齐。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妇人,自嫌不足以威敌,乃刻为假面,临陈著之,因为此戏,亦入歌曲。”

  二、《拨头》《钵头》

  《旧唐书·音乐志》一则(见前)

  《乐府杂录》鼓架部条:“钵头:昔有人父为虎所伤,逐上山寻其父尸。山有八折,故曲八叠。戏者被发素衣,面做啼,盖遭丧之状也。”

  三、《踏摇娘》《苏中郎》《苏郎中》

  《旧唐书·音乐志》:“踏摇娘生于隋末河内。河内有人,貌恶而嗜酒,常自号郎中;醉归,必殴其妻。其妻美色善歌,为怨苦之辞。河朔演其声而被之弦管,因写其夫之容,妻悲诉,每摇顿其身,故号“踏摇娘”。近代优人改其制度,非旧旨也。”

  《乐府杂录》鼓架部条:“苏中郎:后周士人苏葩,嗜酒落魄,自号中郎;每有歌场,辄入独舞。今为戏者,著绯、带帽、面正赤,盖状其醉也。即有踏摇娘。”

  《教坊记》一则(见前)

  四、《参军》戏

  《乐府杂录》徘优条:“开元中,黄幡绰、张野狐弄参军,始自汉馆陶令石耽。耽有赃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乐,即令衣白夹衫,命俳优弄辱之,经年乃放。后为参军,误也。开元中,有李仙鹤善此戏,明皇特授韶州同正参军,以食其禄;是以陆鸿渐撰词,言韶州参军,盖由此也。”

  赵璘《因话录》(卷一):“肃宗宴于宫中,**有弄假官戏,其绿衣秉简者,谓之参军桩。”

  范摅《云溪友议》(卷九):“元稹廉问浙东,‘有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

  (附)《五代史·吴世家》:“徐氏之专政也,杨隆演幼懦,不能自持;而知训尤凌侮之。尝饮酒楼上,命优人高贵卿侍酒,知训为参军,隆演鹑衣髽髻为苍鹘。”

  (附)姚宽《西溪丛语》(下)引《吴史》:“徐知训怙威骄淫,调谑王,无敬长之心。尝登楼狎戏,荷衣木简,自称参军,令王髽髻鹑衣,为苍头以从。”

  五、《樊哙排君难》戏《樊哙排闼》剧

  《唐会要》(卷三十三):“光化四年正月,宴于保宁殿,上制曲,名曰《赞成功》。时盐州雄毅军使孙德昭等,杀刘季述反正,帝乃制曲以褒之。仍作《樊哙排君难》戏以乐焉。”

  宋敏求《长安志》(卷六):“昭宗宴李继昭等将于保宁殿,亲制《赞成功》曲以褒之,仍命伶官作《樊哙排君难》戏以乐之。”

  陈旸《乐书》(卷一百八十六):“昭宗光化中,孙德昭之徒刃刘季述,始作《樊哙排闼》剧。”

  此五剧中,其出于后赵者一(《参军》),出于北齐或周隋者二(《大面》、《踏摇娘》),出于西域者一(《拨头》),惟《樊哙排君难》戏,乃唐代所自制;且其布置甚简,而动作有节,固与《破阵乐》、《庆善乐》诸舞,相去不远;其所异者,在演故事一事耳。顾唐代歌舞戏之发达,虽止于此,而滑稽戏则殊进步。此种戏剧,优人恒随时地而自由为之;虽不必有故事,而恒托为故事之形;惟不容合以歌舞,故与前者稍异耳。其见于载籍者,兹复汇举之,其可资比较之助者,颇不少也。

  《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二):“侍中宋璟,疾负罪而妄诉不已者,悉付御史台治之,谓中丞李谨度曰:‘服不更诉者,出之,尚诉未已者,且系。’由是人多怨者。会天旱,优人做魃状,戏于上前。问:‘魃何为出?’对曰:‘奉相公处分。’又问:‘何故?’对曰:‘负罪者三百余人,相公悉以系狱抑之,故魃不得不出。’上心以为然。”

  《旧唐书·文宗纪》:“太和六年二月已丑寒食节,上宴群臣于麟德殿。是日,杂戏人弄孔子。帝曰:‘孔子古今之师,安得侮黩。’亟命驱出。”

  高彦休《唐阙史》(卷下):“咸通中,优人李可及者,滑稽谐戏,独出辈流。虽不能托讽匡正,然智巧敏捷,亦不可多得。尝因延庆节缁黄讲论毕,次及倡优为戏,可及乃儒服险巾,褒衣博带,摄齐以升讲座,自称‘三教论衡’。其隅坐者问曰:‘既言博通三教,释迦、如来是何人?’对曰:‘是妇人。’问者惊曰:‘何也?’对曰:‘《金刚经》云:敷座而坐。或非妇人,何烦夫坐,然后儿坐也。’上为之启齿。又问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对曰:‘亦妇人也。’问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经》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倘非妇人,何患乎有娠乎?’上大悦。又问:‘文宣王何人也?’对曰:‘妇人也。’问者曰:‘何以知之?’对曰:‘《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者也。向非妇人,待嫁奚为?’上意极欢,宠锡甚厚。翌日,授环卫之员外职。”

  唐无名氏《玉泉子真录》(《说郛》卷四十六):“崔公铉之在淮南,尝俾乐工集其家童,教以诸戏。一日,其乐工告以成就,且请试焉。铉命阅于堂下,与妻李坐观之。童以李氏妒忌,即以数童衣妇人衣,曰妻曰妾,列于旁侧。一童则执简束带,旋辟唯诺其间。张乐命酒,不能无属意者,李氏未之悟也。久之,戏愈甚,悉类李氏平昔所尝为;李氏虽少悟,以其戏偶合,私谓不敢而然,且观之。童志在发悟,愈益戏之。李果怒,骂之曰:‘奴敢无礼,吾何尝如此。’童指之,且出,曰:‘咄咄!赤眼而作白眼,讳乎?’铉大笑,几至绝倒。”

  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光化中,朱朴自《毛诗》博士登庸,恃其口辩,可以立致太平。由藩邸引导,闻于昭宗,遂有此拜。对扬之日,面陈时事数条,每言‘臣为陛下致之’。洎操大柄,无以施展,自是恩泽日衰,中外腾沸。内宴日,俳优穆刀陵做念经行者,至御前曰:‘若是朱相,即是非相。’翌日出官。”

  附:五代

  《北梦琐言》(卷十四):“刘仁恭之军,为汴帅败于内黄。尔后汴帅攻燕,亦败于唐河。他日命使聘汴,汴帅开宴,俳优戏医病人以讥之。且问:病状内黄,以何药可瘥?其聘使谓汴帅曰:‘内黄可以唐河水浸之,必愈。’宾主大笑。”

  钱易《南部新书》(卷癸):“王延彬独据建州,称伪号。一旦大设,伶官作戏,辞云:‘只闻有泗州和尚,不见有五县天子。’”

  郑文宝《江南余载》(卷上):“徐知训在宣州,聚敛苛暴,百姓苦之。入觐侍宴,伶人戏,做绿衣大面若鬼神者。旁一人问:‘谁?’对曰:‘我宣州土地神也,吾主人入觐,和地皮掘来,故得至此。’”

  又(卷上):“张崇帅卢州,人苦其不法。因其入觐,相谓曰:‘渠伊必不来矣。’崇闻之,计口征渠伊钱。明年又入觐,人不敢交语,唯道路相目,捋须为庆而已。崇归,又征捋须钱。其在建康,伶人戏为死而获谴者曰:‘焦湖百里,一任作獭。’”

  观上文之所汇集,知此种滑稽戏,始于开元,而盛于晚唐。以此与歌舞戏相比较,则一以歌舞为主,一以言语为主;一则演故事,一则讽时事;一为应节之舞蹈,一为随意之动作;一可永久演之,一则除一时一地外,不容施于他处。此其相异者也。而此二者之关纽,实在《参军》一戏。《参军》之戏,本演石耽或周延故事。又《云溪友议》谓:“周季南等弄《陆参军》,歌声彻云”,则似为歌舞剧。然至唐中叶以后,所谓参军者,不必演石耽或周延;凡一切假官,皆谓之参军。《因话录》所谓“**弄假官戏,其绿衣秉简者谓之参军桩”是也。由是参军一色,遂为角色之主。其与之相对者,谓之苍鹘。李义山《骄儿诗》:“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五代史·吴世家》所纪,足以证之。上所载滑稽剧中,无在不可见此二色之对立。如李可及之儒服险巾,褒衣博带;崔铉家童之执简束带,旋辟唯诺;南唐伶人之绿衣大面,做宣州土地神,皆所谓参军者为之;而与之对待者,则为苍鹘。此说观下章所载宋代戏剧,自可了然,此非想象之说也。要之:唐、五代戏剧,或以歌舞为主,而失其自由;或演一事,而不能被以歌舞。其视南宋、金、元之戏剧,尚未可同日而语也。

  第二章宋之滑稽戏

  今日流传之古剧,其最古者出于金、元之间。观其结构,实综合前此所有之滑稽戏及杂戏、小说为之。又宋、元之际,始有南曲、北曲之分,此二者,亦皆综合宋代各种乐曲而为之者也。今欲溯其发达之迹,当分为三章论之:(1)宋之滑稽戏,(2)宋之杂戏小说,(3)宋之乐曲是也。

  宋之滑稽戏,大略与唐滑稽戏同,当时亦谓之杂剧。兹复汇集之如下:

  刘攽《中山诗话》:“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李义山,后进多窃义山语句。尝内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裂,告人曰:‘吾为诸馆职挦■至此。’闻者欢笑。”

  范镇《东斋纪事》(卷一):“赏花、钓鱼、赋诗,往往有宿构者。天圣中,永兴军进山水石适至,会命赋山水石,其间多荒恶者,盖出其不意耳。中坐,优人入戏,各执笔若吟咏状,其一人忽仆于界石上,众扶掖起之。既起,曰:‘数日来作赏花钓鱼诗,准备应制,却被这石头擦倒。’左右皆大笑。翌日,降出其诗,令中书铨定,秘阁校理韩义最为鄙恶,落职与外任。”

  张师正《倦游杂录》(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卷六十四引):“景祐末,诏以郑州为奉宁军,蔡州为淮康军。范雍自侍郎领淮康节钺,镇延安。时羌人旅拒戍边之卒,延安为盛。有内臣卢押班者,为钤辖,心常轻范。一日军府开宴,有军伶人杂剧,称参军梦得一黄瓜,长丈余,是何祥也。一伶贺曰:‘黄瓜上有刺,必做黄州刺史。’一伶批其颊曰:‘若梦见镇府萝卜,须做蔡州节度使?’范疑卢所教,即取二伶杖背,黥为城旦。”

  宋无名氏《续墨客挥犀》(卷五):“熙宁九年,太皇生辰,教坊例有献香杂剧。时判都水监侯叔献新卒,伶人丁仙现假为一道士善出神,一僧善入定。或诘其出神何所见,道士云:‘近曾出神至大罗,见玉皇殿上,有一人披金紫,熟视之,乃本朝韩侍中也。手捧一物,窃问旁立者,曰:韩侍中献国家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僧曰:‘近入定到地狱,见阎罗殿侧,有一人衣绯垂鱼,细视之,乃判都水监侯工部也。手中亦擎一物,窃问左右,云:为奈河水浅,献图欲别开河道耳。’时叔献兴水利以图恩赏,百姓苦之,故伶人有此语。”(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卷六十五引此条作《倦游杂录》)

  朱彧《萍洲可谈》(卷三):“熙宁间,王介甫行新法,……其时多引人上殿,伶人对上作俳,跨驴直登轩陛,左右止之。其人曰:‘将谓有脚者尽上得。’荐者少沮。”

  陈师道《谈丛》(卷一):“王荆公改科举,暮年乃觉其失,曰:‘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也。’盖举子专诵《王氏章句》而不解其义,正如学究诵注疏尔。《教坊杂戏》亦曰:‘学《诗》于陆农师,学《易》于龚深之(之当作父)。’盖讥士之寡闻也。”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十):“顷有秉政者,深被眷倚,言事无不从。一日御宴,《教坊杂剧》为小商,自称姓赵,以瓦瓿卖沙糖。道逢故人,喜而拜之。伸足误踏,瓿倒,糖流于地。小商弹采叹息曰:‘甜采,你即溜也,怎奈何?’左右皆笑。俚语以王姓为甜采。”

  李■《师友谈记》:“东坡先生近令门人作《人不易物赋》,或戏作一联曰:‘伏其几而袭其裳,岂为孔子;学其书而戴其帽,未是苏公。’(士大夫近年仿东坡桶高檐短帽,名曰“子瞻样”。)■因言之。公笑曰:‘近扈从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上为解颜,顾公久之。”

  《萍洲可谈》(卷三):“王德用为使相,黑色,俗号黑相。尝与北使伴射,使已中的,黑相取箭■头,一发破前矢,俗号劈筈箭。姚麟亦善射,为殿帅十年,伴射,尝蒙奖赐。崇宁初,王恩以遭遇处位殿帅,不习弓矢,岁岁以伴射为窘。伶人对御作俳,先一人持一矢入,曰:‘黑相劈筈箭,售钱三百万。’又一人持八矢入,曰:‘老姚射不输箭,售钱三百万。’后二人挽箭一车入,曰:‘车箭卖一钱。’或问:‘此何人家箭,价贱如此。’答曰:‘王恩不及垛箭。’”

  又:“崇宁铸九鼎,帝鼐居中,八鼎各镇一隅。是时行当十钱,苏州无赖子弟冒法盗铸。会浙中大水,伶人对御作俳:今岁东南大水,乞遣彤鼎往镇苏州。或作鼎神附奏云:‘不愿前去,恐一例铸作当十钱。’朝廷因治章■之狱。”

  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九):“崇宁二年,铸大钱,蔡元长建议,俾为折十,民间不便。优人因内宴,为卖浆者,或投一大钱饮一杯,而索偿其余。卖浆者对以方出市,未有钱,可更饮浆,乃连饮至于五六。其人鼓腹曰:‘使相公改作折百钱,奈何?’上为之动,法由是改。又大农告乏时,有献廪俸减半之议,优人乃为衣冠之士,自束带衣裾,被身之物,辄除其半。众怪而问之,则曰:‘减半。’已而两足共穿半袴,踅而来前。复问之,则又曰:‘减半。’乃长叹曰:‘但知减半,岂料难行。’语传禁中,亦遂罢议。”

  洪迈《夷坚志》丁集(卷四):“俳优侏儒,周技之下且贱者,然亦能因戏语而箴讽时政,有合于古矇诵工谏之义,世目为杂剧者是已。崇宁初,斥远元祐忠贤,禁锢学术,凡偶涉其时所为所行,无论大小,一切不得志。伶者对御为戏:推一参军作宰相,据坐,宣扬朝政之美;一僧乞给公据游方,视其戒牒,则元祐三年者,立涂毁之,而加以冠巾;一道士失亡度牒,闻被载时,亦元祐也,剥其羽服,使为民;一士人以元祐五年获荐,当免举,礼部不为引用,来自言,即押送所属屏斥,已而,主管宅库者附耳语曰:‘今日在左藏库,请相公料钱一千贯,尽是元祐钱,合取钧旨。’其人俯首久之,曰:‘从后门搬入去。’副者举所持梃杖其背,曰:‘你做到宰相,原来也只要钱。’是时至尊亦解颜。”

  又:“蔡京做宰,弟卞为元枢,卞乃王安石婿,尊崇妇翁。当孔庙释奠时,跻于配享而封舒王。优人设孔子正坐,颜、孟与安石侍侧。孔子命之坐,安石揖孟子居上。孟辞曰:‘天下达尊,爵居其一,轲近蒙公爵,相公贵为真王,何必谦光如此。’遂揖颜,曰:‘回也陋巷匹夫,平生无分毫事业,公为命世真儒,位貌有间,辞之过矣。’安石遂处其上。夫子不能安席,亦避位。安石惶惧拱手,云‘不敢’。往复未决,子路在外,情愤不能堪,径趋从礼室,挽公冶长臂而出。公冶为窘迫之状,谢曰:‘长何罪?’乃责数之曰:‘汝全不救护丈人,看取别人家女婿。’其意以讥卞也。时方议欲升安石于孟子之上,为此而止。”

  又:“又常设三辈为儒、道、释,各称颂其教。儒者曰:‘吾之所学,仁、义、礼、智、信,曰五常。’遂演畅其旨,皆采引经书,不杂媟语。次至道士曰:‘吾之所学,金、木、水、火、土,曰五行。”亦说大意。末至僧,僧抵掌曰:‘二子腐生常谈,不足听;吾之所学,生、老、病、死、苦,曰五化,藏经渊奥,非汝等所得闻,当以现世佛菩萨法理之妙,为汝陈之。盍以次问我?’曰:‘敢问生?’曰:‘内自太学辟雍,外至下州偏县,凡秀才读书者,尽为三舍生。华屋美馔,月书季考,三岁大比,脱白挂绿,上可以为卿相。国家之于生也如此。’曰:‘敢问老?’曰:‘老而孤独贫困,必沦沟壑,今所在立孤老院,养之终身。国家之于老也如此。’曰:‘敢问病?’曰:‘不幸而有疾,家贫不能拯疗,于是有安济坊,使之存处,差医付药,责以十全之效。其于病也如此。’曰:‘敢问死?’曰:‘死者人所不免,惟贫民无所归,则择空隙地为漏泽园;无以敛,则与之棺,使得葬埋;春秋享祀,恩及泉壤。其于死也如此。’曰:‘敢问苦?’其人瞑目不应,阳若恻悚然。促之再三,乃蹙额答曰:‘只是百姓一般受无量苦。’徽宗为恻然长思,弗以为罪。”

  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宣和间,徽宗与蔡攸辈在禁中,自为优戏。上作参军趋出,攸戏上曰:‘陛下好个神宗皇帝。’上以杖鞭之曰:‘你也好个司马丞相。’”

  又(卷十):“宣和中,童贯用兵燕蓟,败而窜。一日内宴,教坊进伎,为三四婢,首饰皆不同。其一当额为髻,曰:蔡太师家人也;其二髻偏坠,曰:郑太宰家人也;又一人满头为髻如小儿,曰:童大王家人也。问其故,蔡氏者曰:‘太师觐清光。此名朝天髻。’郑氏者曰:‘吾太宰奉祠就第,此懒梳髻。’至童氏者曰:‘大王方用兵,此三十六髻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宋人有此俗语。)

  刘绩《霏雪录》:“宋高宗时,饔人瀹馄饨不熟,下大理寺。优人扮两士人,相貌各异;问其年,一曰甲子生,一曰丙子生。优人告曰:‘此二人皆合下大理。’高宗问故。优人曰:‘■子饼子皆生,与馄饨不熟者同罪。’上大笑,赦原饔人。”

  张知甫《可书》:“金人自侵中国,惟以敲棒击人脑而毙。绍兴间,有伶人作杂戏云:‘若要胜金人,须是我中国一件件相敌,乃可。且如金国有粘罕,我国有韩少保;金国有柳叶枪,我国有凤凰弓;金国有凿子箭,我国有锁子甲;金国有敲棒,我国有天灵盖。’人皆笑之。”

  岳珂《桯史》(卷七):“秦桧以绍兴十五年四月丙子朔,赐第望仙桥;丁丑,赐银绢万匹,钱千万,彩千缣。有诏:‘就第赐燕,假以教坊优伶,宰执咸与。中席,优长诵致语,退。有参军者前,褒桧功德,一伶以荷叶交倚从之,诙语杂至。宾欢既洽,参军方拱揖谢。将就倚,忽坠其幞头,乃总发为髻,如行伍之巾,后有大巾镮,为双叠胜。伶指而问曰:‘此何镮?’曰:‘二圣镮。’遽以朴击其首曰:‘尔但坐太师交椅,请取银绢例物,此镮掉脑后可也。’一坐失色。桧怒,明日下伶于狱,有死者。于是语禁始益繁。”

  《夷坚志》丁集(卷四):“绍兴中,李椿年行经界量田法。方事之初,郡县奉命严急,民当其职者,颇困苦之。优者为先圣先师,鼎足而坐。有弟子从末席起,咨叩所疑。孟子奋然曰:‘仁政必自经界始,吾下世千五百年,其言乃为圣世所施用,三千之徒皆不如。’颜子默默无语。或于傍笑曰:‘使汝不是短命而死,也须做出一场害人事。’时秦桧方主李议,闻者畏获罪,不待此段之毕,即以谤亵圣贤,叱执送狱。明日,杖而逐出境。”

  又:“壬戌省试,秦桧之子熺,侄昌时、昌龄,皆奏名。公议籍籍,而无敢辄语。至乙丑春首,优者即戏场,设为士子,赴南宫,相与推论知举官为谁,指侍从某尚书、某侍郎,当主文柄。优长者非之曰:‘今年必差彭越。’问者曰:‘朝廷之上,不闻有此官员。’曰:‘汉梁王也。’曰:‘彼是古人,死已千年,如何来得?’曰:‘前举是楚王韩信,信、越一等人,所以知今为彭王。’问者嗤其妄,且

  扣厥指,笑曰:‘若不是韩信,如何取得他三秦?’四座不敢领略,一哄而出,秦亦不敢明行谴罚云。”

  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二,此条当出宋人小说,未知所本):“绍兴间,内宴,有优人作善天文者,云:‘世间贵官人,必应星象,我悉能窥之。法当用浑仪,设玉衡;若对其人窥之,则见星而不见其人;玉衡不能卒办,用铜钱一文亦可。’乃令窥光尧,云:‘帝星也。’秦师垣,曰:‘相星也。’韩蕲王,曰:‘将星也。’张循王曰:‘不见其星。’众皆骇,复令窥之。曰:“中不见星,只见张郡王在钱眼内坐。’殿上大笑。俊最多资,故讥之。”

  张端义《贵耳集》(卷一):“寿皇赐宰执宴,御前杂剧,妆秀才三人。首问曰:‘第一秀才,仙乡何处?’曰:‘上党人。’次问第二秀才仙乡何处?曰:‘泽州人。’次问第三秀才,曰:‘湖州人。’又问上党秀才:‘汝乡出何生药?’曰:‘某乡出人参。’次问泽州秀才:‘汝乡出甚生药?’曰:‘某乡出甘草。’次问湖州出甚生药?曰:‘出黄蘗。’‘如何湖州出黄蘗?’‘最是黄蘗苦人。’当时皇伯秀王在湖州,故有此语。寿皇即日召入,赐第奉朝请。”

  又:“何自然中丞,上疏乞朝廷并库,寿皇从之。方且讲究未定,御前有燕,杂剧伶人妆一卖故衣者,持裤一腰,只有一只裤口。买者得之,问:“如何著?”卖者曰:‘两脚并做一裤口。’买者曰:‘裤却并了,只恐行不得。’寿皇即寝此议。”

  《桯史》(卷十):“淳熙间,胡给事元质既新贡院,嗣岁庚子,适大比,……会初场赋题,出《舜闻善若决江河》,而以‘闻善而行、沛然莫御’为韵。士既就案矣,……忽一老儒擿《礼部韵》示诸生,谓沛字惟十四泰有之,一为颠沛,一为沛邑,注无沛决之义。惟它有霈字,乃从雨,为可疑。众曰是,哄然叩帘请,……或入于房,执考校者一人殴之。考校者惶遽,急曰:‘有雨头也得,无雨头也得。’或又咎其误,曰:‘第二场更不敢也。’盖一时祈脱之辞,移时稍定。试司申‘鼓噪场屋’,胡以其不称于礼遇也,怒,物色为首者尽系狱。韦布益不平。既折号,例宴主司以劳还,毕三爵,优伶序进。有儒服立于前者,一人旁揖之,相与诧博洽,辨古今,岸然不相下,因各求挑试所诵忆。其一问:‘汉名宰相凡几?’儒服以萧、曹以下,枚数之无遗,群优咸赞其能。乃曰:‘汉相吾言之矣,敢问唐三百年间,名将帅何人也?’旁揖者亦诎指英卫,以及季叶,曰:‘张巡、许远、田万春。’儒服奋起,争曰:‘巡、远是也。万春之姓雷,历考史牒,未有以雷为田者。’揖者不服,撑拒腾口。俄一绿衣参军自称教授,据几,二人敬质疑。曰:‘是故雷姓。’揖者大诟,袒裼奋拳。教授遽做恐惧状,曰:‘有雨头也得,无雨头也得。’坐中方失色,知其讽己也。忽优有黄衣者,持令旗跃出稠人中,曰:‘制置大学给事台旨:试官在座,尔辈安得无礼。’群优亟敛下喏曰:‘第二场更不敢也。’侠戺皆笑,席客大惭,明日遁去,遂释系者。胡意其为郡士所使,录优而诘之,杖而出诸境;然其语盛传至今。”

  又(卷五):“韩平原在庆元初,其弟仰胄为知■门事,颇与密议,时人谓之大小韩,求捷径者争趋之。一日内宴,优人有为衣冠到选者,自叙履历才艺,应得美官,而流滞铨曹,自春徂冬,未有所拟。方徘徊浩叹,又为日者敝帽持扇,过其旁,遂邀使谈庚甲,问以得禄之期。日者厉声曰:‘君命甚高,但于五星局中,财帛宫若有所碍。目下若欲亨达,先见小寒;更望成事,必见大寒可也。’优盖以寒为韩,侍宴者皆缩颈匿笑。”

  张仲文《白獭髓》(《说郛》卷三十八):“嘉泰末年,平原公恃有扶日之功,凡事自作威福,政事皆不由内出。会内宴,伶人王公瑾曰:‘今日政如客人卖伞,不由里面。’”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戊集):“韩侂胄用兵既败,为之须发俱白,困闷不知所为。优伶因上赐侂胄宴,设樊迟、樊哙,旁有一人曰樊恼,又设一人,揖问迟,谁与你取名。对以夫子所取。则拜曰:‘此圣门之高弟也。’又揖问哙曰:‘谁名汝?’对曰:‘汉高祖所命。’则拜曰:‘真汉家之名将也。’又揖恼曰:‘谁名汝?’对以‘樊恼自取’。又因郭倪、郭果(按果当作倬)败,因赐宴,优伶以生菱进于桌上,命二人移桌。忽生菱坠,尽碎,其一人曰:‘苦,苦,苦!坏了多少生灵,只因移果桌!’”

  《贵耳集》(卷下):“袁彦纯尹京,专一留意酒政。煮酒卖尽,取常州宜兴县酒、衢州龙游县酒在都下卖。御前杂剧,三个官人:一曰京尹,二曰常州太守,三曰衢州太守。三人争坐位,常守让京尹曰:‘岂宜在我二州之下?’衢守争曰:‘京尹合在我二州之下。’常守问曰:‘如何有此说?’衢守云:‘他是我二州拍户。’宁庙亦大笑。”

  又:“史同叔为相日,府中开宴,用杂剧人。作一士人念诗曰:‘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旁一士人曰:‘非也,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自后相府有宴,二十年不用杂剧。”

  《桯史》(卷十三):“蜀伶多能文,俳语率杂以经史,凡制帅幕府之燕集多用之。嘉定中,吴畏斋帅成都,从行者多选人,类以京削系念。伶知其然。一日,为古衣冠服数人游于庭,自称孔门弟子。交质以姓氏,或曰常,或曰于,或曰吾。问其所莅官,则合而应曰:‘皆选人也。’固请析之。居首者率然对曰:‘子乃不我知,《论语》所谓:常从事于斯矣,即某其人也。官为从事而系以姓,固理之然。’问其次,曰:‘亦出《论语》,于从政乎何有,盖即某官氏之称。’又问其次,曰:‘某又《论语》十七篇所谓:吾将仕者。’遂相与叹诧,以选调为淹抑。有怂恿其旁者曰:‘子之名不见于七十子,固圣门下弟,盍叩十哲而请教焉?’如其言,见颜、闵方在堂,群而请益。子骞蹙额曰:‘如之何?何必改?’衮公应之曰:‘然!回也不改。’众怃然不怡,曰:‘无已,质诸夫子。’如之,夫子不答,久而曰:‘钻遂改火,急可已矣。’坐客皆愧而笑,闻者至今启颜。优流侮圣言,直可诛绝,特记一时之戏语如此。”

  《齐东野语》(卷十三):“蜀优尤能涉猎古今,援引经史,以佐口吻,资笑谈。当史丞相弥远用事,选人改官,多出其门。制阃大宴,有优为衣冠者数辈,皆称为孔门弟子,相与言吾侪皆选人。遂各言其姓,曰‘吾为常从事’,‘吾为于从政’,‘吾为吾将仕’,‘吾为路文学’。别有二人出,曰:‘吾宰予也。夫子曰:于予与改,可谓侥幸。’其一曰:‘吾颜回也。夫子曰:回也不改。吾为四科之首而不改,汝何为独改?’曰:‘吾钻故,汝何不钻?’曰:‘吾非不钻,而钻弥坚耳。’曰:‘汝之不改,宜也,何不钻弥远乎?’其离析文义,可谓侮圣言,而巧发微中,有足称言者焉。有袁三者,名尤著。有从官姓袁者,制蜀,颇乏廉声。群优四人,分主酒、色、财、气,各夸张其好尚之乐,而余者互讥笑之。至袁优,则曰:‘吾所好者,财也。’因极言财之美利,众亦讥诮不已。徐以手自指曰:‘任你讥笑,其如袁丈好此何!’”

  又:“近者已亥,史岩之为京尹,其弟以参政督兵于淮。一日内宴,伶人衣金紫,而幞头忽脱,乃红巾也。或惊问曰:‘贼裹红巾,何为官亦如此?’傍一人答云:‘如今做官的都是如此。’于是褫其衣冠,则有万回佛自怀中坠地。其旁者曰:‘他虽做贼,且看他哥哥面。’”

  又:“女冠吴知古用事,人皆侧目。内宴,参军肆筵张乐,胥辈请佥文书。参军怒曰:‘吾方听觱栗,可少缓。’请至再三,其答如前。胥击其首曰:‘甚事不被觱栗坏了!’盖是俗呼黄冠为觱栗也。”

  又:“王叔知吴门日,名其酒曰‘彻底清’。锡宴日,伶人持一樽,夸于众曰:‘此酒名彻底清。’既而开樽,则浊醪也。旁诮之云:‘汝既为彻底清,却如何如此?’答云:‘本是彻底清,被钱打得浑了。’”

  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三):“端平间,真西山参大政,未及有所建置而薨。魏鹤山督师,亦未及有所设施而罢。临安优人装一儒生,手持一鹤;别一儒生与之解后。问其姓名,曰:‘姓钟名庸。’问所持何物,曰:‘大鹤也。’因倾盖欢然,呼酒对饮。其人大嚼洪吸,酒肉靡有孑遗。忽颠仆于地,群数人曳之不动。一人乃批其颊,大骂曰:‘说甚《中庸》、《大学》,吃了许多酒食,一动也动不得。’遂一笑而罢。或谓有使其为此,以姗侮君子者,府尹乃悉黥其人。”

  《西湖游览志余》(卷二,不知其所本):“丁大全做相,与董宋臣表里。……一日内宴,一人专打锣,一人扑之曰:‘今日排当,不奏他乐。丁丁董董不已,何也?’曰:‘方今事皆丁董,吾安得不丁董?’”

  仇远《裨史》(《说郛》卷二十五):“至元丙子,北兵入杭,庙朝为虚。有金姓者,世为伶官,流离无所归。一日,道遇左丞范文虎,向为宋殿帅时,熟知其为人,谓金曰:‘来日公宴,汝来献伎,不愁贫贱。’如期往,为优戏,作浑曰:‘某寺有钟,寺僧不敢击者数日,主僧问故,乃言钟楼有巨神,神怪不敢登也。主僧亟往视之,神即跪伏投拜。主僧曰:“汝何神也?”答曰:“钟神。”主僧曰:“既是钟神,何故投拜?”’众皆大笑,范为之不怿,其人亦不顾。识者莫不多之。”

  附:辽金伪齐

  《宋史·孔道辅传》:“道辅奉使契丹,契丹宴使者,优人以文宣王为戏,道辅艴然径出。”

  邵伯温《闻见前录》(卷十):“潞公谓温公曰:‘吾留守北京,遣人入大辽侦事。回云:见辽主大宴群臣,伶人剧戏,作衣冠者,见物必攫取,怀之。有从其后以梃朴之者,曰:司马端明耶?君实清名,在夷狄如此。’温公愧谢。”

  沈作喆《寓简》(卷十):“伪齐刘豫既僭位,大宴群臣,教坊进杂剧。有处士问星翁曰:‘自古帝王之兴,必有受命之符,今新主有天下,抑有嘉祥美瑞以应之乎?’星翁曰:‘固有之,新主即位之前一日,有一星聚东井,真所谓符命也。’处士以杖击之曰:‘五星非一也,乃云聚耳。一星又何聚焉?’星翁曰:‘汝固不知也,新主圣德,比汉高祖只少四星儿里。’”

  《金史·后妃传》:“章宗元妃李氏,势位熏赫,与皇后侔。一日,宴宫中,优人玳瑁头者,戏于上前。或问:‘上国有何符瑞?’优曰:‘汝不闻凤凰见乎?’曰:‘知之而未闻其详。’优曰:‘其飞有四,所应亦异。若向上飞,则风雨顺时;向下飞,则五谷丰登;向外飞,则四国来朝;向里飞(音同李妃),则加官进禄。’上笑而罢。”

  宋辽金三朝之滑稽剧,其见于载籍者略具于此。此种滑稽剧,宋人亦谓之杂剧,或谓之杂戏。吕本中《童蒙训》曰:“作杂剧者,打猛诨人,却打猛诨出。”吴自牧《梦粱录》亦云:‘杂剧全用故事,务在滑稽。”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云:“圣节内殿杂戏,为有使人预宴,不敢深作谐谑。”则无使人时可知。是宋人杂剧,固纯以诙谐为主,与唐之滑稽剧无异。但其中脚色较为著明,而布置亦稍复杂;然不能被以歌舞,其去真正戏剧尚远。然谓宋人戏剧,遂止于此,则大不然。虽明之中叶,尚有此种滑稽剧,观文林《琅邪漫钞》、徐咸《西园杂记》、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所载者,全与宋滑稽剧无异。若以此概明之戏剧,未有不笑之者也。宋剧亦然。故欲知宋元戏剧之渊源,不可不兼于他方面求之也。

  第三章宋之小说杂戏

  宋之滑稽戏,虽托故事以讽时事,然不以演事实为主,而以所含之意义为主。至其变为演事实之戏剧,则当时之小说,实有力焉。

  小说之名起于汉。《西京赋》云:“小说九百,本自虞初。”《汉书·艺文志》:“有《虞初周说》九百四十四篇。”其书之体例如何,今无由知。唯《魏略》(《魏志·王粲传》注引)言:“临淄侯植,诵俳优小说数千言。”则似与后世小说,已不相远。六朝时,干宝、任昉、刘义庆诸人,咸有著述,至唐而大盛。今《太平广记》所载,实集其成。然但为著述上之事,与宋之小说无与焉。宋之小说,则不以著述为事,而以讲演为事。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谓说话有四种:一小说,一说经,一说参请,一说史书。《梦粱录》(卷二十)所纪略同。《武林旧事》(卷六)所载诸色伎艺人中,有书会(谓说书会),有演史,有说经诨经,有小说。而《都城纪胜》、《梦粱录》,均谓小说人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则演史与小说,自为一类。此三书所记,皆南渡以后之事,而其源则发于宋初。高承《事物纪原》(卷九):“仁宗时,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采其说,加缘饰,作影人。”《东坡志林》(卷六):“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为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云云。’”《东京梦华录》(卷五)所载京瓦伎艺,有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至南渡以后,有敷衍《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者,见于《梦粱录》,此皆演史之类也。其无关史事者,则谓之小说。《梦粱录》云:“小说一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泰等事。”则其体例,亦当与演史大略相同。今日所传之《五代平话》,实演史之遗;《宣和遗事》,殆小说之遗也。此种说话以叙事为主,与滑稽剧之但托故事者迥异。其发达之迹,虽略与戏曲平行,而后世戏剧之题目,多取诸此,其结构亦多依仿为之。所以资戏剧之发达者,实不少也。

  至与戏剧更相近者,则为傀儡。傀儡起于周季,《列子》以偃师刻木人事,为在周穆王时,或系寓言;然谓列子时已有此事,当不诬也。《乐府杂录》以为起于汉祖平城之围,其说无稽。《通曲》则云:“《窟礌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本丧家乐也。汉末始用之于嘉会。”其说本于应劭《风俗通》,则汉时固确有此戏矣。汉时此戏结构如何,虽不可考;然六朝之际,此戏已演故事。《颜氏家训·书证篇》:“或问:‘俗名傀儡子为郭秃,有故实乎?’答曰:‘《风俗通》云:诸郭皆讳秃,当是前世有姓郭而病秃者,滑稽调戏,故后人为其象,呼为郭秃。’”唐时傀儡戏中之郭郎,实出于此,至宋犹有此名。唐之傀儡,亦演故事。《封氏闻见记》(卷六):“大历中,太原节度辛景云葬日,诸道节度使使人修祭。范阳祭盘,最为高大,刻木为尉迟鄂公突厥斗将之象,机关动作,不异于生。祭讫,灵车欲过,使者请曰:‘对数未尽。’又停车,设项羽与汉高祖会鸿门之象,良久乃毕。”至宋而傀儡最盛,种类亦最繁:有悬丝傀儡、走线傀儡、杖头傀儡、药发傀儡、肉傀儡、水傀儡各种(见《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梦粱录》云:“凡傀儡敷衍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或讲史,或作杂剧,或如崖词,……大抵弄此,多虚少实,如《巨灵神》、《朱姬大仙》等也。”则宋时此戏,实与戏剧同时发达,其以敷衍故事为主,且较胜于滑稽剧。此于戏剧之进步上,不能不注意者也。

  傀儡之外,似戏剧而非真戏剧者,尚有影戏,此则自宋始有之。《事物纪原》(卷九):“宋朝仁宗时,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采其说,加缘饰、作影人,始为魏吴蜀三分战争之象。”《东京梦华录》所载京瓦伎艺,有影戏,有乔影戏,南宋尤盛。《梦粱录》云:“有弄影戏者,元汴京初以素纸雕簇,自后人巧工精,以羊皮雕形,以彩色装饰,不致损坏。……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盖亦寓褒贬于其间耳。”然则影戏之为物,专以演故事为事,与傀儡同。此亦有助于戏剧之进步者也。

  以上三者,皆以演故事为事。小说但以口演,傀儡、影戏,则为其形象矣,然而非以人演也。其以人演者,戏剧之外,尚有种种,亦戏剧之支流,而不可不一注意也。

  三教《东京梦华录》(卷十):“十二月,即有贫者三教人,为一火,装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

  讶鼓《续墨客挥犀》(卷七):“王子醇初平熙河,边陲宁静,讲武之暇,因教军士为讶鼓戏,数年间遂盛行于世。其举动舞装之状,与优人之词,皆子醇初制也。或云:‘子醇初与西人对阵,兵未交,子醇命军士百余人,装为讶鼓队,绕出军前,虏见皆愕眙,进兵奋击,大破之。’”《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亦云:“如舞讶鼓,其间男子、妇人、僧道、杂色,无所不有,但都是假的。”

  舞队《武林旧事》(卷二)所纪舞队,全与前二者相似。今列其目:《查查鬼》(《查大》)、《李大口》(《一字口》)、《贺丰年》、《长瓠敛》(《长头》)、《兔吉》(《兔毛大伯》)、《吃遂》、《大憨儿》、《粗妲》、《麻婆子》、《快活三郎》、《黄金杏》、《瞎判官》、《快活三娘》、《沈承务》、《一脸膜》、《猫儿相公》、《洞公嘴》、《细妲》、《河东子》、《黑遂》、《王铁儿》、《交椅》、《夹棒》、《屏风》、《男女竹马》、《男女杵歌》、《大小斫刀鲍老》、《交衮鲍老》、《子弟清音》、《女童清音》、《诸国献宝》、《穿心国入贡》、《孙武子教女兵》、《六国朝》、《四国朝》、《遏云社》、《绯绿社》、《胡安女》、《凤阮稽琴》、《扑蝴蝶》、《回阳丹》、《火药》、《瓦盆鼓》、《焦锤架儿》、《乔三教》、《乔迎酒》、《乔亲事》、《乔乐神》(《马明王》)、《乔捉蛇》、《乔学堂》、《乔宅眷》、《乔像生》、《乔师娘》、《独自乔》、《地仙》、《旱划船》、《教象》、《装态》、《村田乐》、《鼓板》、《踏撬》(一作《踏跷》)、《扑旗》、《抱锣装鬼》、《狮豹蛮牌》、《十斋郎》、《耍和尚》、《刘衮》、《散钱行》、《货郎》、《打娇惜》。

  其中装作种种人物,或有故事。其所以异于戏剧者,则演剧有定所,此则巡回演之。然后来戏名曲名中,多用其名目,可知其与戏剧非毫无关系也。

  第四章宋之乐曲

  前两章既述宋代之滑稽戏及小说杂戏,后世戏剧之渊源,略可于此窥之。然后代之戏剧,必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后戏剧之意义始全。故真戏剧必与戏曲相表里。然则戏曲之为物,果如何发达乎?此不可不先研究宋代之乐曲也。

  宋之歌曲,其最通行而为人人所知者,是为词,亦谓之近体乐府,亦谓之长短句。其体始于唐之中叶,至晚唐、五代,而作者渐多,及宋而大盛。宋人宴集,无不歌以侑觞;然大率徒歌而不舞,其歌亦以一阕为率。其有连续歌此一曲者,如欧阳公之〔采桑子〕,凡十一首;赵德麟之〔商调·蝶恋花〕,凡十首。一述西湖之胜,一咏《会真》之事,皆徒歌而不舞。其所以异于普通之词者,不过重叠此曲,以咏一事而已。

  其歌舞相兼者,则谓之传踏(曾慥《乐府雅词》卷上),亦谓之转踏(王灼《碧鸡漫志》卷三),亦谓之缠达(《梦粱录》卷二十)。北宋之转踏,恒以一曲连续歌之。每一首咏一事,共若干首,则咏若干事。然亦有合若干首而咏一事者。《碧鸡漫志》(卷三)谓石曼卿作《拂霓裳转踏》,述开元天宝遗事是也。其曲调唯〔调笑〕一调用之最多,今举其一例:

  《调笑转踏》郑仅(《乐府雅词》卷上)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会。用陈妙曲,上助清欢。女伴相将,调笑入队。

  秦楼有女字罗敷,二十未满十五余,金■约腕携笼去,攀枝折叶城南隅。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芳草路,东风吹鬓不可亲,日晚蚕饥欲归去。

  归去,携笼女,南陌春愁三月暮,使君春思如飞絮,五马徘徊频驻。蚕饥日晚空留顾,笑指秦楼归去。

  石城女子名莫愁,家住石城西渡头,拾翠每寻芳草路,采莲时过绿■洲。五陵豪客**上,醉倒金壶待清唱,风高江阔白浪飞,急催艇子操双桨。

  双桨,小舟荡,唤取莫愁迎叠浪,五陵豪客**上,不道风高江广。千金难买倾城样,那听绕粱清唱。

  绣户朱帘翠幕张,主人置酒宴华堂,相如年少多才调,消得文君暗断肠。断肠初认琴心挑,么弦暗写《相思调》,从来万曲不关心,此度伤心何草草!

  草草,最年少,绣户银屏人窈窕,瑶琴暗写《相思调》,一曲关心多少。临邛客舍成都道,苦恨相逢不早!(此三曲分咏罗敷、莫愁、文君三事,尚有九曲咏九事,文多略之。)

  放队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人陌上拾花钿。

  此种词前有勾队词,后以一诗一曲相间,终以放队词,则亦用七绝,此宋初体例如此。然至汴宋之末,则其体渐变。《梦粱录》(卷二十):“在京时,只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有两腔,迎互循环,间有缠达。”此缠达之音,与传踏同,其为一物无疑也。《吴录》所云,与上文之传踏相比较,其变化之迹显然。盖勾队之词,变而为引子;放队之词,变而为尾声;曲前之诗,后亦变而用他曲;故云引子后只有两腔迎互循环也。今缠达之词皆亡,唯元剧中正宫套曲,其体列全自此出,观第七章所引例,自可了然矣。

  传踏之制,以歌者为一队,且歌且舞,以侑宾客。宋时有与此相似,或同实异名者,是为队舞。《宋史·乐志》:“队舞之制,其名各十。小儿队凡七十二人:一曰柘枝队,二曰剑器队,三曰婆罗门队,四曰醉胡腾队,五曰诨臣万岁乐队,六曰儿童感圣乐队,七曰玉免浑脱队,八曰异域朝天队,九曰儿童解红队,十曰射雕回鹘队。女弟子队凡一百五十三人:一曰菩萨蛮队,二曰感化乐队,三曰抛球乐队,四曰佳人剪牡丹队,五曰拂霓裳队,六曰采莲队,七曰凤迎乐队,八曰菩萨献香花队,九曰彩云仙队,十曰打球乐队。”其装饰各由其队名而异:如佳人剪牡丹队,则衣红生色砌衣,戴金冠,剪牡丹花;采莲队则执莲花;菩萨献香花队则执香花盘。其舞未详,其曲宋人或取以填词。其中有拂霓裳队,而《碧鸡漫志》谓石曼卿作《拂霓裳传踏》,恐与传踏为一,或为传踏之所自出也。

  宋时舞曲,尚有曲破。《宋史·乐志》:“太宗洞晓音律,制曲破二十九。”此在唐五代已有之,至宋时又借以演故事。史浩《■峰《真隐漫录》之剑舞即是也。今录其辞如下:

  《剑舞》(《■峰真隐漫录》卷四十六)

  二舞者对厅立裀上,……乐部唱〔剑器曲破〕,作舞一段了,二舞者同唱〔霜天晓角〕。

  莹莹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唱彻,人尽说,宝此刚不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乐部唱曲子,作舞《剑器曲破》一段。舞罢,二人分立两边,别二人汉装者出,对坐,桌上设酒桌,竹竿子念:

  “伏以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皇威既振,天命有归。量势虽盛于重瞳,度德难胜于隆准。鸿门设会,亚父输谋,徒矜起舞之雄姿,厥有解纷之壮士。想当时之贾勇,激烈飞扬,宜后世之效颦,回翔宛转。双鸾奏技,四座腾欢。”

  乐部唱曲子,舞《剑器曲破》一段。一人左立者上裀舞,有欲刺右汉装者之势;又一人舞进前,翼蔽之。舞罢,两舞者并退,汉装者亦退。复有两人唐装者出,对坐,桌上设笔砚纸,舞者一人,换妇人装,立裀上,竹竿子念:

  “伏以云鬟耸苍璧,雾縠罩香肌,袖翻紫电以连轩,手握青蛇而的■,花影下游龙自跃,锦裀上跄凤来仪,逸态横生,瑰姿谲起。领此入神之技,诚为骇目之观,巴女心惊,燕姬色沮。岂唯张长史草书大进,抑亦杜工部丽句新成。称妙一时,流芳万古,宜呈雅态,以洽浓欢。”

  乐部唱曲子,舞《剑器曲破》一段,做龙蛇蜿蜒曼舞之势。两人唐装者起,二舞者,一男一女,对舞,结《剑器曲破》彻,竹竿子念:

  “项伯有功扶帝业,大娘驰誉满文场,合兹二妙甚奇特,欲使嘉宾酹一觞。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含晴光。歌舞既终,相将好去。”

  念了,二舞者出队。

  由此观之,其乐有声无词,且于舞踏之中,寓以故事,颇与唐之歌舞戏相似。而其曲中有“破”有“彻”,盖截大曲入破以后用之也。

  此外兼歌舞之伎,则为大曲。大曲自南北朝已有此名。南朝大曲,则清商三调中之大曲,《宋书·乐志》所载者是也。北朝大曲,则《魏书·乐志》言之而不详。至唐而雅乐、清乐、燕乐、西凉、龟兹、安国、天竺、疏勒、高昌,乐中均有大曲(见《大唐六典》卷十四《协律郎》条注)。然传于后世者,唯胡乐大曲耳。其名悉载于《教坊记》,而其词尚略存于《乐府诗集》近代曲辞中。宋之大曲,即自此出。教坊所奏,凡十八调四十大曲,《文献通考》及《宋史·乐志》,具载其目。此外亦尚有之,故又有五十大曲及五十四大曲之称(详见拙著《唐宋大曲考》,兹略之)。其曲辞之存于今日者,有董颖〔薄媚〕(《乐府雅词》卷上)、曾布〔水调歌头〕(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二)、史浩〔采莲〕(《■峰真隐漫录》卷四十五),三曲稍长,然亦非其全遍。其中间一二遍,则于宋词中间遇之。大曲遍数,多至一二十。其各遍之名,则唐时有排遍、入破、彻(《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而排遍、入破,又各有数遍。彻者,入破之末一遍也。宋大曲则王灼谓:“凡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正■、入破、虚催、实催、衮遍、歇拍、杀衮,始成一曲,谓之大遍。”(《碧鸡漫志》卷三)沈括亦云:“所谓大遍者,有序、引、歌、歙、嗺、哨、催、■、衮、破、行、中腔、踏歌之类,凡数十解。”(《梦溪笔谈》卷五)沈氏所列各名,与现存大曲不合。王说近之,惟■后尚有延遍,实催前尚有衮遍(张炎《词源》所谓中衮)。而散序与排遍,均不止一遍,排遍且多至八九,故大曲遍数,往往至于数十,唯宋人多裁截用之。即其所用者,亦以声与舞为主,而不以词为主,故多有声无词者。自北宋时,葛守诚撰四十大曲,而教坊大曲,始全有词。然南宋修内司所编《乐府混成集》,大曲一项,凡数百解,有谱无词者居半(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则亦不以词重矣。其■、破、催、衮,以舞之节名之。此种大曲,遍数既多,自于叙事为便,故宋人咏事多用之。今录董颖〔薄媚〕,以示其一例。宋人大曲之存者,以此为最长矣。

  〔薄媚〕(西子词)(《乐府雅词》卷上)

  排遍第八

  努涛卷雪,巍岫布云,越襟吴带如斯,有客经游,月伴风随。值盛世,观此江山美,合放怀,何事却兴悲?不为回头,旧国天涯,为想前君事,越王嫁祸献西施,吴即中深机。阖庐死,有遗誓,勾践必诛夷。吴未干戈出境,仓卒越兵,投怒夫差。鼎沸鲸鲵,越遭劲敌,可怜无计脱重围!归路茫然,城郭邱墟,飘泊稽山里。旅魂暗逐战尘飞,天日惨无辉。

  排遍第九

  自笑平生,英气凌云,凛然万里宣威;那知此际,熊虎涂穷,来伴麋鹿卑栖。既甘臣妾,犹不许,何为计?争若都燔宝器,尽诛吾妻子,径将死战决雄雌,天意恐怜之。偶闻太宰正擅权,贪赂市恩私,因将宝玩献诚;虽脱霜戈,石室囚系,忧嗟又经时。恨不如巢燕自由归,残月朦胧,寒雨潇潇,有血都成泪。备尝险厄反邦畿,冤愤刻肝脾。

  第十■

  种陈谋,谓吴兵正炽,越勇难施;破吴策,唯妖姬。有倾城妙丽,名称(一作字)西子岁方笄。算夫差惑此,须致颠危。范蠡微行,珠贝为香饵,苎箩不钓钓深闺。吞饵果殊姿。素饥纤弱,不胜罗倚。鸾镜畔,粉面淡匀。梨花一朵琼壶里,嫣然意态娇春。寸眸剪水,斜鬟松翠。人无双宜。名动君王,绣履容易,来登玉陛。

  入破第一

  窣湘裙,摇汉珮,步步香风起。敛双蛾,论时事,兰心巧会君意。殊珍异宝,犹自朝臣未与,妾何人被此隆恩。虽令效死,奉严旨,隐约龙姿忻悦,更把甘言说。辞俊美,质娉婷,天教汝众美兼备。闻吴重色,凭汝和亲,应为靖边陲。将别金门,俄挥粉泪,靓妆洗。

  第二虚催

  飞云驶香车,故国难回睇。芳心渐摇,迤逦吴都繁丽。忠臣子胥,预知道为邦祟,谏言先启,愿勿容其至。周亡褒姒,商倾妲己,吴王却嫌胥逆耳。才经眼便深恩爱,东风暗绽娇蕊,彩鸾翻妒伊,得取次于飞共戏。金屋看承,他官尽废。

  第三衮遍

  华宴夕,灯摇醉,粉菡萏,笼蟾桂。扬翠袖,含风舞,轻妙处,惊鸿态,分明是瑶台琼榭,阆苑蓬壶景,尽移此地。花绕仙步,莺随管吹。宝帐暖,留春百和,馥郁融鸳被。银漏永,楚云浓,三竿日犹褪霞衣。宿酲轻腕嗅,宫花双带系,合同心时,波下比目,深怜到底。

  第四催拍

  耳盈丝竹,眼摇珠翠,迷乐事,宫围内。争知渐国势陵夷,奸臣献佞,转恣奢淫。天谴岁屡饥,从此万姓离心解体。越遣使阴窥虚实,蚤夜营边备。兵未动,子胥存,虽堪伐,尚畏忠义。斯人既戮,又且严兵卷土赴黄池,观衅种蠡,方云可矣。

  第五衮遍

  机有神,征颦一鼓,万马襟喉地。庭喋血,诛留守。怜屈服,敛兵还。危如此,当除祸本,重结人心,争奈竟荒迷。战骨方埋,灵旗又指,势连败,柔荑携泣,不忍相抛弃。身在兮,心先死,宵奔兮,兵已前围,谋穷计尽,唳鹤啼猿,闻处分外悲。丹穴纵近,谁容再归。

  第六歇拍

  哀诚屡吐,甬东分赐,垂暮日置荒隅。心知愧,宝锷红委,鸾存凤去,辜负恩怜,情不姒虞姬。尚望论功,荣归故里。降令曰:吴无赦汝,越与吴何异。吴正怨,越方疑,从公论合去妖类。蛾眉宛转,竟殒鲛绡,香骨委尘泥,渺渺姑苏,荒芜鹿戏。

  第七煞衮

  王公子,青春更才美,风流慕连理。耶溪一日,悠悠回首凝思,云鬟烟鬓,玉珮霞裾,依约露妍姿。送目惊喜,俄迂玉趾,同仙骑洞府归去。帘栊窈窕戏鱼水,正一点犀通,遽别恨何已。媚魄千载,教人属意,况当时金殿里。

  此曲自〔排遍第八〕至〔煞衮〕,共十遍,而截去〔排遍第七〕以上不用。此种大曲,遍数既多,虽便于叙事,然其运作皆有定则,欲以完全演一故事,固非易矣。且现存大曲,皆为叙事体,而非代言体。即有故事,要亦为歌舞戏之一种,未足以当戏曲之名也。

  由上所述宋乐曲观之,则传踏仅以一曲反复歌之。曲破与大曲,则曲之遍数虽多,然仍限于一曲。至合数曲而成一乐者,唯宋鼓吹曲中有之。宋大驾鼓吹,恒用〔导引〕、〔六州〕、〔十二时〕三曲。梓宫发引,则加〔祔陵歌〕;虞主回京,则加〔虞主歌〕,各为四曲。南渡后郊祀,则于〔导引〕、〔六州〕、〔十二时〕三曲外,又加〔奉禋歌〕、〔降仙台〕二曲,共为五曲。合曲之体例,始于鼓吹见之。若求之于通常乐曲中,则合诸曲以成全体者,实自诸宫调始。诸宫调者,小说之支流,而被之以乐曲者也。《碧鸡漫志》(卷二):“熙宁、元丰间,泽州孔三传始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梦粱录》(卷二十)云:“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东京梦华录》(卷五)记崇观以来瓦舍伎艺,有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武林旧事》(卷六)所载诸色伎艺人,诸宫调传奇,有高郎妇等四人。则南北宋均有之。今其词尚存者,唯金董解元之《西厢》耳。董解元《西厢》,胡元瑞、焦理堂、施北研笔记中,均有考订,讫不知为何体。沈德符《野获编》(卷二十五)且妄以为金人院本模范。以余考之,确为诸宫调无疑。观陶南村《辍耕录》谓:“金章宗时董解元所编《西厢记》时代未远,犹罕有人能解之;则后人不识此体,固不足怪也。”此编之为诸宫调有三证:本书卷一〔太平赚词〕云:“俺平生情性好疏狂,疏狂的情性难拘束。一回家想么,诗魔多,爱选多情曲。比前贤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著数。”此开卷自叙作词缘起,而自云“在诸宫调里”,其证一也;元凌云翰《柘轩词》有〔定风波〕词赋《崔莺莺传》云:“翻残金旧日诸宫调本,才入时人听。”则金人所赋《西厢词》自为诸宫调,其证二也;此书体例,求之古曲,无一相似。独元王伯成《天宝遗事》,见于《雍熙乐府·九宫大成》所选者,大致相同。而元钟嗣成《录鬼簿》(卷上)于王伯成条下,注云:“有《天宝遗事》诸宫调行于世。”王词既为诸宫调,则董词之为诸宫调无疑,其证三也。其所以名诸宫调者,则由宋人所用大曲传踏,不过一曲,其在同一宫调中甚明。唯此编每宫调中,多或十余曲,少或一二曲。即易他宫调,合若干宫调以咏一事,故谓之诸宫调。今录二三调以示其例耳。

  〔黄钟宫·出队子〕“最苦是离别,彼此心头难弃舍。莺莺哭得似痴呆,脸上啼痕都是血,有千种恩情何处说。夫人道‘天晚教郎疾去’,怎奈红娘心似铁,把莺莺扶上七香车,君瑞攀鞍空自■,道得个冤家宁奈些。”

  〔尾〕“马儿登程,坐车儿归舍。马儿往西行,坐车儿往东拽,两口儿一步儿离得远如一步也。”

  〔仙吕调·点绛唇〕〔缠令〕“美满生离,据鞍兀兀离肠痛,旧欢新宠,变作高唐梦。回首孤城,依约青山拥。西风送,戍楼寒重,初品〔梅花弄〕。”

  〔瑞莲儿〕“衰草凄凄一径通,丹枫索索满林红。平生踪迹无定著,如断篷。听塞鸿,哑哑的飞过暮云重。”

  〔风吹荷叶〕“忆得枕鸳衾凤,今宵管半壁儿没用。触目凄凉千万种:见滴流流的红叶,淅零零的微雨,率剌剌的西风。”

  〔尾〕“驴鞭半袅,吟肩双耸,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不动。”(离蒲西行三十里,日色晚矣,野景堪画。)

  〔仙吕调·赏花时〕“落日平林噪晚鸦,风袖翩翩催瘦马,一径入天涯,荒凉古岸,衰草带霜滑。瞥见个孤林端入画,篱落萧疏带浅沙,一个老大伯捕鱼虾,横桥流水,茅舍映荻花。”

  〔尾〕“驼腰的柳树上有鱼槎,一竿风旆茅檐上挂。澹烟潇洒,横锁著两三家。”(生投宿于村落。)

  此上八曲,已易三调,全书体例皆如是。此于叙事最为便利,盖大曲等先有曲,而后人借以咏事。此则制曲之始,本为叙事而设,故宋金杂剧院本中,后亦用之(见后二章),非徒供说唱之用而已。

  宋人乐曲之不限一曲者,诸宫调之外,又有赚词。赚词者,取一宫调之曲若干,合之以成一全体。此体久为世人所不知。按:《梦粱录》(卷二十):“绍兴年间,有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有〔太平令〕或赚鼓板,即今拍板大节抑扬处是也,遂撰为赚。赚者,误赚之之义,正堪美听中,不觉已至尾声,是不宜为片序也。又有覆赚,其中变花前月下之情,及铁骑之类。”云云。是唱赚之中,亦有敷演故事者,今已不传。其常用赚词,余始于《事林广记》(日本翻元泰定本戊集卷二)中发见之。其前且有唱赚规例,今具录如下:

  遏云要诀

  “夫唱赚一家,古谓之道赚,腔必真,字必正。欲有墩亢掣拽之殊,字有唇喉齿舌之异,抑分轻清重浊之声,必别合口半合口之字,更忌马嚚镫子,俗语乡谈。如对圣案,但唱乐道、山居、水居、清雅之词,切不可以风情花柳艳冶之曲;如此,则为渎圣。社条不赛,筵会吉席,上寿庆贺,不在此限。假如未唱之初,执拍当胸,不可高过鼻,须假鼓板村掇,三拍起引子,唱头一句。又三拍至两片结尾,三拍煞,入序,尾,三拍巾头煞,入赚,头一字当一拍,第一片三拍,后仿此。出赚三拍,出声巾斗又三拍煞,尾声总十二拍;第一句四拍,第二句五拍,第三句三拍煞,此一定不逾之法。”

  遏云致语(筵会用)〔鹧鸪天〕

  遇酒当歌酒满斟,一觞一咏乐天真,三杯五盏陶情性,对月临风自赏心。环列处,总佳宾,歌声缭亮遏行云,春风满座知音者,一曲教君侧耳听。

  圆社市语〔中吕宫·圆里圆〕

  〔紫苏丸〕“相逢闲暇时,有闲的打唤瞒儿,呵喝啰声嗽道肷厮,俺嗏欢喜,才下脚,须和美。试问伊家,有甚夹气,又管甚官场侧背,算人间落花流水。”

  〔缕缕金〕“把金银锭打旋起,花星临照我,怎亸避?近日间游戏,因到花市帘儿下,瞥见一个表儿圆,咱每便著意。”

  〔好女儿〕“生得宝妆跷,身分美,绣带儿缠脚,更好肩背。画眉儿入鬓春山翠,带着粉钳儿,更绾个朝天髻。”

  〔大夫娘〕“忙入步,又迟疑,又怕五角儿冲撞我没跷踢。网儿尽是札,圆底都松例,要抛声忒壮果难为,真个费脚力。”

  〔好孩儿〕“供送饮三杯,先入气,道今宵打歇处,把人拍惜。怎知他水脉透不由得你。咱们只要表儿圆时,复地一合儿美。”

  〔赚〕“春游禁陌,流莺往来穿梭戏,紫燕归巢,叶底桃花绽蕊。赏芳菲,蹴秋千高而不远,似踏火不沾地,见小池,风摆荷叶戏水。素秋天气,正玩月斜插花枝,赏登高佶料沙羔美。最好当场落帽,陶潜菊绕篱。仲冬时,那孩儿忌酒怕风,帐幕中缠脚忒稔腻。讲论处,下梢团圆到底,怎不则剧。”

  〔越恁好〕“勘脚并打二,步步随定伊,何曾见走衮。你于我,我与你,场场有踢,没些拗背。两个对垒,天生不枉做一对。脚头果然厮稠密。”

  〔鹘打兔〕“从今后一来一往,休要放脱些儿。又管甚搅闲底,拽闲定白打肷厮,有千般解数,真个难比。”

  《骨自有》

  〔尾声〕“五花丛里英雄辈,倚玉偎香不暂离,做得个风流第一。”

  《事林广记》虽载此词,然不著其为何时人所作。以余考之,则当出南渡之后。词前有“遏云要诀”,遏云者,南宋歌社之名。《武林旧事》(卷三):“二月八日,为相川张王生辰,霍山行宫朝拜极盛,百戏竞集,如绯绿社(杂剧)、齐云社(蹴球)、遏云社(唱赚)等”云云。《梦粱录》(卷十九)《社会》条下亦载之。今此词之首,有“遏云要诀”、“遏云致语”。又云:“唱赚”“道赚”,而词中又有赚词,则为宋遏云社所唱赚词无疑也。所唱之曲,题为“圆社市语”,圆社,谓蹴球。《事林广记》戌集(卷二)《圆社摸场》条,起四句云:“四海齐云社,当场蹴气球;作家偏著所,圆社最风流。”今曲题如此,而曲中所使,皆蹴球家语,则圆社为齐云社无疑。以遏云社之人,唱齐云社之事,谓非南宋人所作不可也。此词自其结构观之,则似北曲;自其曲名,则疑为南曲。盖其用一宫调之曲,颇似北曲套数。其曲名则〔缕缕金〕〔好孩儿〕、〔越恁好〕三曲,均在南曲中吕宫,〔紫苏丸〕则在南曲〔仙吕宫〕,北曲中无此数调,〔鹘打兔〕则南北曲皆有,唯皆无〔大夫娘〕一曲。盖南北曲之形式及材料,在南宋已全具矣。

  第五章宋官本杂剧段数

  由前三章研究之所得,而后宋之戏曲,可得而论焉。戏曲之作,不能言其始于何时,宋《崇文总目》(卷一)已有周优人《曲辞》二卷。原释云:“周吏部侍郎赵上交,翰林学士李昉,谏议大夫刘陶,司勋郎中冯古,纂录燕优人曲辞。”此燕为刘守光之燕,或契丹之燕,其曲辞为乐曲或戏曲,均不可考。《宋史·乐志》亦言:“真宗不喜郑声,而或为杂剧词,未尝宣布于外。”《梦粱录》(卷二十)亦云:“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球,曾做杂剧本子,葛守诚撰四十大曲。”则北宋固确有戏曲。然其体裁如何,则不可知。惟《武林旧事》(卷十)所载官本杂剧段数,多至二百八十本。今虽仅存其目,可以窥两宋戏曲之大概焉。

  就此二百八十本精密考之,则其用大曲者一百有三,用法曲者四,用诸宫调者二,用普通词调者三十有五。兹分别叙之。

  大曲一百有三本:

  〔六么〕二十本(按:《宋史·乐志》、《文献通考·教坊部》十八调中,中吕调、南吕调、仙吕调,均有〔绿腰〕大曲,“六么”即其略字也。)

  《争曲六么》、《扯拦六么》、《教鳌六么》、《鞭帽六么》、《衣笼六么》、《厨子六么》、《孤夺旦六么》、《王子高六么》、《崔护六么》、《骰子六么》、《照道六么》、《莺莺六么》、《大宴六么》、《驴精六么》、《女生外向六么》、《慕道六么》、《三偌慕道六么》、《双拦哮六么》、《赶厥夹六么》、《羹汤六么》

  〔瀛府〕六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中,正宫、南吕宫中,均有〔瀛府〕大曲。)

  《索拜瀛府》、《厚熟瀛府》、《哭骰子瀛府》、《醉院君瀛府》、《懊骨头瀛府》、《赌钱望瀛府》

  〔梁州〕七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中,正宫调、道调宫、仙吕宫、黄钟宫,均有〔梁州〕大曲。)

  《四僧梁州》、《三索梁州》、《诗曲梁州》、《头钱梁州》、《食店梁州》、《法事馒头梁州》、《四哮梁州》

  〔伊州〕五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越调、歇指调中,均有〔伊州〕大曲。)

  《领伊州》、《铁指甲伊州》、《闹伍伯伊州》、《斐少俊伊州》、《食店伊州》

  〔新水〕四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双调中有〔新水调〕大曲。“新水”即〔新水调〕之略也。)

  《桶担新水》、《双哮新水》、《烧花新水》、《新水爨》

  〔薄媚〕九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道调宫、南吕宫中,均有〔薄媚〕大曲。)

  《简帖薄媚》、《请客薄媚》、《错取薄媚》、《传神薄媚》、《九妆薄媚》、《本事现薄媚》、《打调薄媚》、《拜褥薄媚》、《郑生遇龙女薄媚》

  〔大明乐〕三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大石调中,有〔大明乐〕大曲。)

  《土地大明乐》、《打球大明乐》、《三爷老大明乐》

  〔降黄龙〕五本(按:《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中,无〔降黄龙〕之名,然张炎《词源》卷下云:“如〔六么〕,如〔降黄龙〕,皆大曲。”又云:“大曲《降黄龙〕花十六,当用十六拍。”今《董西厢》及南北曲均有〔降黄龙衮〕一调,衮者,大曲中一遍之名,则此五本为大曲无疑。)

  《列女降黄龙》、《双旦降黄龙》、《柳玭上官降黄龙》、《入寺降黄龙》、《偷标降黄龙》

  〔胡渭州〕四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小石调、林钟商中均有〔胡渭州〕大曲。)

  《赶厥胡渭州》、《单番将胡渭州》、《银器胡渭州》、《看灯胡渭州》

  〔石州〕三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越调中,有〔石州〕大曲。)

  《单打石州》、《和尚那石州》、《赶厥石州》

  〔大圣乐〕三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道调宫中,有〔大圣乐〕大曲。)

  《塑金刚大圣乐》、《单打大圣乐》、《柳毅大圣乐》

  〔中和乐〕四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黄钟宫中,有〔中和乐〕大曲。)

  《霸王中和乐》、《马头中和乐》、《大打调中和乐》、《封■中和乐》

  〔万年欢〕二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中吕宫中,有〔万年欢〕大曲。

  《喝贴万年欢》、《托合万年欢》

  〔熙州〕三本(按:《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四十大曲中,无〔熙州〕之名。然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四云:“今世所传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凉、熙、石、渭也。”周邦彦《片玉词》有〔氐州第一〕词。毛晋注《清真集》作〔熙州摘遍〕,是氐州即熙州。摘遍者,谓摘大曲之一遍为之,亦宋人语,则〔熙州〕之为大曲审矣。)

  《迓鼓熙州》、《骆驼熙州》、《二郎熙州》

  〔道人欢〕四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中吕调中,有〔道人欢〕大曲。)

  《大打调道人欢》、《会子道人欢》、《打拍道人欢》、《越娘道人欢》

  〔长寿仙〕三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般涉调中,有〔长寿仙〕大曲。)

  《打勘长寿仙》、《偌卖旦长寿仙》、《分头子长寿仙》

  〔剑器〕二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中吕宫、黄钟宫中,均有〔剑器〕大曲。)

  《病爷老剑器》、《霸王剑器》

  〔延寿乐〕二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仙吕宫中,有〔延寿乐〕大曲。)

  《黄杰进延寿乐》、《义养娘延寿乐》

  〔贺皇恩〕二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林钟商中,有〔贺皇恩〕大曲。)

  《扯篮儿贺皇恩》、《催妆贺皇恩》

  〔采莲〕三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双调中,有〔采莲〕大曲。)

  《唐辅采莲》、《双哮采莲》、《病和采莲》

  〔保金枝〕一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仙吕宫中,有〔保金枝〕大曲。)

  《槛偌保金枝》

  〔嘉庆乐〕一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小石调中,有〔嘉庆乐〕大曲。)

  《老孤嘉庆乐》

  〔庆云乐〕一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歇指调中,有〔庆云乐〕大曲。)

  《进笔庆云乐》

  〔君臣相遇乐〕一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歇指调中,有〔君臣相遇乐〕大曲。“相遇乐”,即〔君臣相遇乐〕之略也。)

  《裴航相遇乐》

  〔泛清波〕二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林钟商中,有〔泛清波〕大曲。)

  《能知他泛清波》、《三钓鱼泛清波》

  〔彩云归〕二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仙吕调中,有〔彩云归〕大曲。)

  《梦巫山彩云归》、《青阳观碑彩云归》

  〔千春乐〕一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黄钟羽中,有〔千春乐〕大曲。)

  《禾打千春乐》

  〔罢金钲〕一本(《宋史·乐志》及《通考·教坊部》十八调,南吕调中,有〔罢金钲〕大曲。)

  《牛五郎罢金钲》(原作〔罢金征〕,误也。)

  以上百有三本,皆为大曲。其为曲二十有八,而其中二十六,在《教坊部》四十大曲中。余如〔降黄龙〕、〔熙州〕二曲之为大曲,亦有宋人之说可证也。

  法曲四本:

  《棋盘法曲》、《孤和法曲》、《藏瓶法曲》、《车儿法曲》

  《宋史·乐志》有法曲部。其曲二:一曰〔道调宫·望瀛〕,二曰〔小石调·献仙音〕。《词源》(卷下)谓大曲片数(遍数),与法曲相上下,则二者略相似也。

  诸宫调二本:

  《诸宫调霸王》、《诸宫调卦册儿》

  按:此即以诸宫调填曲也。

  普通词调三十本:

  《打地铺逍遥乐》、《病郑逍遥乐》、《崔护逍遥乐》、《瀽湎逍遥乐》、《四郑舞杨花》、《四偌满皇州》(原脱满字)、《浮沤暮云归》、《五柳**新》、《四季夹竹桃》、《醉花阴爨》、《夜半乐爨》、《木兰花爨》、《月当厅爨》、《醉还醒爨》、《扑蝴蝶爨》、《满皇州卦铺儿》、《白苎卦铺儿》、《探春卦铺儿》、《三哮好女儿》、《二郎神变二郎神》、《大双头莲》、《小双头莲》、《三笑月中行》、《三登乐院公狗儿》、《三教安公子》、《普天乐打三教》、《满皇州打三教》、《三姐醉还醒》、《三姐黄莺儿》、《卖花黄莺儿》

  其不见宋词,而见于金元曲调者九本:

  《四小将整乾坤》、《棹孤舟爨》、《庆时丰卦铺儿》、《三哮上小楼》、《鹘打兔变二郎神》、《双罗罗啄木儿》、《赖房钱啄木儿》、《围城啄木儿》、《四国朝》

  此外有不著其名,而实用曲调者。如《三十拍爨》,则李涪《刊误》云:“■酒三十拍,促曲名〔三台〕。”则实用〔三台〕曲也。《三十六拍爨》当亦仿此。《钱手帕爨》,注云:“小字〔太平歌〕”,则用〔太平歌〕曲也。余如《两相宜万年芳》之〔万年芳〕,《病孤三乡题》、《王魁三乡题》、《强偌三乡题》之〔三乡题〕,《三哮文字儿》之〔文字儿〕,虽词曲调中均不见其名,以他本例之,疑亦俗曲之名也。又如《崔智韬艾虎儿》、《雌虎》(原注云∶崔智韬)二本,并不见有用歌曲之迹,而关汉卿《谢天香》杂剧楔子曰:“郑六遇妖狐,崔韬逢雌虎,大曲内尽是寒儒。”则此二本之一,当以大曲演之。此外各本之类此者,当亦不乏也。

  由此观之,则此二百八十本中,其用大曲、法曲、诸宫调、词曲调者,共一百五十余本,已过全数之半。则南宋杂剧,殆多以歌曲演之,与第二章所载滑稽戏迥异。其用大曲、法曲、诸宫调者,则曲之片数颇多,以敷衍一故事,自觉不难。其单用词调及曲调者,只有一曲,当以此曲循环敷演,如上章传踏之例,此在元明南曲中,尚得发见其例也。

  且此二百八十本,不皆纯正之戏剧。如《打调薄媚》、《大打调中和乐》、《大打调道人欢》三本,则刘昌诗《芦浦笔记》(卷三)谓,街市戏谑,有打砌打调之类,实滑稽戏之支流,而佐以歌曲者也。如《门子打三教爨》、《双三教》、《三教安公子》、《三教闹著棋》、《打三教庵宇》、《普天乐打三教》、《满皇州打三教》、《领三教》,则演前章所述三教人者也。《迓鼓儿熙州》、《迓鼓孤》,则前章所云讶鼓之戏也。《天下太平爨》及《百花爨》,则《乐府杂录》所谓字舞花舞也。按:《齐东野语》(卷十)云:“州郡遇圣节锡宴,率命猥伎数十,群舞于庭,作天下太平字,殊为不经。而唐王建《宫词》云:‘每过舞头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则此事由来久矣。”可知宋代戏剧,实综合种种之杂戏;而其戏曲,亦综合种种之乐曲,此事观后数章自益明也。

  此项官本杂剧,虽著录于宋末,然其中实有北宋之戏曲,不可不知也。如《王子高六么》一本,实神宗元丰以前之作。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十):“王迥字子高,旧有周琼姬事,胡徽之为作传,或用其传作〔六么〕。”朱彧《萍洲可谈》(卷一):“王迥美姿容,有才思,少年时不甚持重,间为狎邪辈所诬,播入乐府。今〔六么〕所歌奇俊王家郎者,乃迥也。元丰初,蔡持正举之,可任监司。神宗忽云:‘此乃奇俊王家郎乎?’持正叩头请罪。”又见一宋人小说云:“或荐子高于王荆公,公举此语。今不能举其书名。”(按:子高尝从荆公游,则语或近是。)则此曲实作于神宗时,然至南宋末尚存。吴文英《梦窗乙稿》中,〔惜秋华〕词自注,尚及之。然其为北宋之作,无可疑也。又如《三爷老大明乐》、《病爷老剑器》二本,爷**字,中国夙未闻有此,疑是契丹语。《唐书·房琯传》:“彼曳落河虽多,岂能当我刘秩等。”愚谓曳落河即《辽史》屡见之拽剌。《辽史·百官志》云:“走卒谓之拽剌。”元马致远《荐福碑》杂剧,尚有曳剌,为傔从之属。爷**字,当亦曳剌之同音异译,此必北宋与辽盟聘时输入之语。则此二本,当亦为北宋之作。以此推之,恐尚不止此数本。然则此二百八十本,与其视为南宋之作,不若视为两宋之作为妥也。

  第六章金院本名目

  两宋戏剧,均谓之杂剧,至金而始有院本之名。院本者,《太和正音谱》云:“行院之本也。”初不知行院为何语,后读元刊《张千替杀妻》杂剧云:“你是良人良人宅眷,不是小末小末行院。”则行院者,大抵金元人谓倡伎所居,其所演唱之本,即谓之院本云尔。院本名目六百九十种,见于陶九成《辍耕录》(卷二十五)者,不言其为何代之作。而院本之名,金元皆有之,故但就其名,颇难区别。以余考之,其为金人所作,殆无可疑者也(见下)。自此目观之,甚与宋官本杂剧段数相似,而复杂过之。其中又分子目若干,曰“和曲院本”者,十有四本。其所著曲名,皆大曲、法曲,则和曲殆大曲、法曲之总名也。曰“上皇院本”者十有四本,其中如《金明池》、《万岁山》、《错入内》、《断上皇》等,皆明示宋徽宗时事,他可类推,则上皇者谓徽宗也。曰“题目院本”者二十本。按题目,即唐以来合生之别名。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合生》条言:“《唐书·武平一传》平一上书:‘比来妖伎胡人于御座之前,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舞踏,名曰合生。始自王公,稍及闾巷。’”即合生之原,起于唐中宗时也,今人亦谓之唱题目云云。此云题目,即唱题目之略也。曰“霸王院本”者六本,疑演项羽之事。曰“诸杂大小院本”者一百八十有九,曰“院么”者二十有一,曰“诸杂院爨”者一百有七。陶氏云:“院本又谓之五花爨弄。”则爨亦院本之异名也。曰“冲撞引首”者一百有九,曰“拴搐艳段”者九十有二。按:《梦粱录》(卷二十)云:“杂剧先作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作正杂剧。”则引首与艳段,疑各相类。艳段,《辍耕录》又谓之焰段。曰:“焰段,亦院本之意,但差简耳。取其如火焰,易明而易灭也。”其所以不得为正杂剧者当以此;但不知所谓冲撞拴搐,作何解耳。曰“打略拴搐”者八十有八,曰“诸杂砌”者三十。按:《芦浦笔记》谓:“街市戏谑,有打砌、打调之类,疑杂砌亦滑稽戏之流。然其目则颇多故事,则又似与打砌无涉。”《云麓漫抄》(卷八):“近日优人作杂班,似杂剧而稍简略。金虏官制,有文班武班,若医卜倡优,谓之杂班。每宴集,伶人进,曰杂班上,故流传作此。”然《东京梦华录》已有杂扮之名,《梦粱录》亦云:“杂扮或曰杂班,又名经(当作纽)元子,又谓之拔和,即杂剧之后散段也。顷在汴京时,村落野夫,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装为山东河北村叟,以资笑端。”则自北宋已有之。今“打略拴搐”中,有《和尚家门》、《先生家门》、《秀才家门》、《列良家门》、《禾下家门》各种,每种各有数本,疑皆装此种人物以资笑剧,或为杂扮之类;而所谓杂砌者,或亦类是也。

  更就其所著曲名分之,则为大曲者十六:

  《上坟伊州》、《烧花新水》、《熙州骆驼》、《例良瀛府》、《贺贴万年欢》、《廪降黄龙》、《列女降黄龙》(以上和曲院本)

  《进奉伊州》(诸杂大小院本)

  《闹夹棒六么》、《送宣道人欢》、《扯彩延寿乐》、《讳老长寿仙》、《背箱伊州》、《酒楼伊州》、《抹面长寿仙》、《羹汤六么》(以上诸杂院爨)

  为法曲者七:

  《月明法曲》、《郓王法曲》、《烧香法曲》、《送香法曲》(以上和曲院本)

  《闹夹棒法曲》、《望瀛法曲》、《分拐法曲》(以上诸杂院爨)

  为词曲调者三十有七:

  《病郑逍遥乐》、《四皓逍遥乐》、《四酸逍遥乐》(以上和曲院本)

  《春从天上来》(上皇院本)

  《杨柳枝》(题目院本)

  《似娘儿》、《丑奴儿》、《马明王》、《斗鹌鹑》、《满朝欢》、《花前饮》、《卖花声》、《隔帘听》、《击梧桐》、《海棠春》、《更漏子》(以上诸杂大小院本)

  《逍遥乐打马铺》、《夜半乐打明皇》、《集贤宾打三教》、《喜迁莺剁草鞋》、《上小楼衮头子》、《单兜望梅花》、《双声叠韵》、《河转迓鼓》、《和燕归梁》、《谒金门爨》(以上诸杂院爨)

  《憨郭郎》、《乔捉蛇》、《天下乐》、《山麻秸》、《捣练子》、《净瓶儿》、《调笑令》、《斗鼓笛》、《柳青娘》(以上冲撞引首)

  《归塞北》、《少年游》(以上拴搐艳段)

  《春从天上来》、《水龙吟》(以上打略拴搐)

  又“拴搐艳段”中,有一本名《诸宫调》,殆以诸宫调敷演之。则其体裁,全与宋官本杂剧段数相似。唯著曲名者,不及全体十分之一;而官本杂剧则过十分之五,此其相异者也。

  此院本名目中,不但有简易之剧,且有说唱杂戏在其间。如《讲来年好》、《讲圣州序》、《讲乐章序》、《讲道德经》、《讲蒙求爨》、《讲心字爨》,此即推说经、诨经之例而广之。他如《订注论语》、《论语谒食》、《擂鼓孝经》、《唐韵六帖》,疑亦此类。又有《背鼓千字文》、《变龙千字文》、《摔盒千字文》、《错打千字文》、《木驴千字文》、《埋头千字文》,此当取周兴嗣千字文中语,以演一事,以悦俗耳,在后世南曲宾白中,犹时遇之。盖其由来已古,此亦说唱之类也。又如《神农大说药》、《讲百果爨》、《讲百花爨》、《讲百禽爨》。按:《武林旧事》(卷六)载:“说药有杨郎中、徐郎中、乔七官人”,则南宋亦有之。其说或借药名以制曲,或说而不唱,则不可知;至讲百果、百花、百禽,亦其类也。

  “打略拴搐”中,有《星象名》、《果子名》、《草名》等。以名字终者二十六种,当亦说药之类。又有《和尚家门》四本,《先生家门》四本(自其子目观之,先生谓道士也),《秀才家门》十本,《列良家门》六本(列良谓日者),《禾下家门》五本(禾下谓农夫),《大夫家门》八本(大夫谓医士),《卒子家门》四本,《良头家门》二本(良头未详),《邦老家门》二本(邦老谓盗贼),《都子家门》三本(都子谓乞丐),《孤下家门》三本(孤下谓官吏),《司吏家门》二本,《仵作行家门》一本,《撅徕家门》一本(撅徕未详)。此五十五本,殆摹写社会上种种人物职业,与三教、迓鼓等戏相似。此外如“拴搐艳段”中之《遮截架解》、《三打步》、《穿百倬》,“打略拴搐”中之《难字儿》、《猜谜》等,则并竞技游戏等事而有之。此种或占演剧之一部分,或用为戏剧中之材料,虽不可知,然可见此种戏剧,实综合当时所有之游戏技艺,尚非纯粹之戏剧也。

  此院本名目之为金人所作,盖无可疑。《辍耕录》云:“金有杂剧、院本、诸宫调。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今此目之与官本杂剧段数同名者十余种,而一谓之杂剧,一谓之院本,足明其为金之院本,而非元之院本,一证也。中有《金皇圣德》一本,明为金人之作,而非宋元人之作,二证也。如《水龙吟》、《双声叠韵》等之以曲调名者,其曲仅见于《董西厢》,而不见于元曲,三证也。与宋官本杂剧名例相同,足证其为同时之作,四证也。且其中关系开封者颇多,开封者,宋之东都,金之南都,而宣宗贞祐后迁居于此者也,故多演宋汴京时事。“上皇院本”且勿论,他如郓王、蔡奴,汴京之人也,金明池、陈桥,汴京之地也,其中与宋官本杂剧同名者,或犹是北宋之作,亦未可知。然宋金之间,戏剧之交通颇易,如杂班之名,由北而入南,唱赚之作,由南而入北。(唱赚始于绍兴间,然《董西厢》中亦多用之。)又如演蔡中郎事者,则南有负鼓盲翁之唱,而院本名目中亦有《蔡伯喈》一本,可知当时戏曲流传,不以国土限也。

  第七章古剧之结构

  宋金以前杂剧、院本,今无一存。又自其目观之,其结构与后世戏剧迥异,故谓之古剧。古剧者,非尽纯正之剧,而兼有竞技游戏在其中,既如前二章所述矣。盖古人杂剧,非瓦舍所演,则于宴集用之。瓦舍所演者,技艺甚多,不止杂剧一种;而宴集时所以娱耳目者,杂剧之外,亦尚有种种技艺。观《宋史·乐志》、《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所载天子大宴礼节可知。即以杂剧言,其种类亦不一。正杂剧之前,有艳段,其后散段谓之杂扮(见第六章),二者皆较正杂剧为简易。此种简易之剧,当以滑稽戏、竞技游戏充之,故此等亦时冒杂剧之名,此在后世犹然。明顾起元《客座赘语》谓:“南部万历以前,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四大套者。中间错以撮垫圈,舞观音,或百丈旗,或跳队。”明代且然,则宋金固不足怪。但其相异者,则明代竞技等,错在正剧之中间,而宋金则在其前后耳。至正杂剧之数,每次所演,亦复不多。《东京梦华录》谓:“杂剧入场,一场两段。”《梦粱录》亦云:“次作正杂剧,通名两段。”《武林旧事》(卷一)所载:“天基圣节排当乐次,亦皇帝初坐进杂剧二段,再坐复进二段。”此可以例其余矣。

  脚色之名,在唐时只有参军、苍鹘,至宋而其名稍繁。《梦粱录》(卷二十)云:“杂剧中末泥为长,每一场四人或五人。……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或添一人,名曰装孤。”《辍耕录》(卷二十五)所述略同。唯《武林旧事》(卷一)所载:“乾淳教坊乐部中,杂剧三甲,一甲或八人或五人。”其所列脚色五,则有戏头而无末泥,有装旦而无装孤,而引戏、副净、副末三色则同,唯副净则谓之次净耳。《梦粱录》云:“杂剧中末泥为长。”则末泥或即戏头;然戏头、引戏,实出古舞中之舞头引舞(唐王建《宫词》“舞头先拍第三声”,又“每过舞头分两向”,则舞头唐时已有之。《宋史·乐志》有引舞,亦谓之引舞头。《乐府杂录·傀儡》条,有引歌舞者郭郎,则引舞亦始于唐也。)则末泥亦当出于古舞中之舞末。《东京梦华录》(卷九)云:“舞旋多是雷中庆,……舞曲破■前一遍,舞者入场,至歇拍,一人入场,对舞数拍,前舞者退,独后舞者终其曲,谓之舞末。”末之名当出于此。又:“长言之则为末泥也。净者,参军之促音。宋代演剧时,参军色手执竹竿子以句之。”(见《东京梦华录》卷九)亦如唐代协律郎之举麾乐作,偃麾乐止相似,故参军亦谓之竹竿子。由是观之,则末泥色以主张为职,参军色以指麾为职,不亲在搬演之列。故宋戏剧中净末二色,反不如副净、副末之著也。

  唐之参军、苍鹘,至宋而为副净、副末二色。夫上既言净为参军之促音,兹何故复以副净为参军也?曰:“副净,本净之副,故宋人亦谓之参军。”《梦华录》中执竹竿子之参军,当为净;而第二章滑稽剧中所屡见之参军,则副净也。此说有征乎?曰:“《辍耕录》云:‘副净,古谓之参军;副末,古谓之苍鹘,鹘能击禽鸟,末可打副净。’”此说以第二章所引《夷坚志》(丁集卷四)、《桯史》(卷七)、《齐东野语》(卷十三)诸事证之,无乎不合,则参军之为副净,当可信也。故净与末,始见于宋末诸书;而副净与副末,则北宋人著述中已见之。黄山谷〔鼓笛令〕词云:“副靖传语木大,鼓儿里且打一和。”王直方《诗话》(《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引)载:“欧阳公致梅圣俞简云:‘正如杂剧人,上名下韵不来,须副末接续。’”凡宋滑稽剧中,与参军相对待者,虽不言其为何色,其实皆为副末。此出于唐代参军与苍鹘之关系,其来已古。而《梦粱录》所谓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此四语实能道尽宋代脚色之职分也。主张、分付,皆编排命令之事,故其自身不复演剧。发乔者,盖乔做愚谬之态,以供嘲讽;而打诨,则益发挥之以成一笑柄也。试细玩第二章所载滑稽剧,无在不可见发乔、打诨二者之关系。至他种杂剧,虽不知如何,然谓副净、副末二色,为古剧中最重之脚色,无不可也。

  至装孤、装旦二语,亦有可寻味者。元人脚色中有孤有旦,其实二者非脚色之名。孤者,当时官吏之称;旦者,妇女之称。其假作官吏妇女者,谓之装孤、装旦则可;若径谓之孤与旦,则已过矣。孤者,当以帝王官吏自称孤寡,故谓之孤;旦与妲不知其义。然《**集》谓张奔儿为风流旦,李娇儿为温柔旦,则旦疑为宋元倡伎之称。优伶本非官吏,又非妇人,故其假作官吏妇人者,谓之装孤、装旦也。

  要之:宋杂剧、金院本二目所现之人物,若妲、若旦、若徕,则示其男女及年齿;若孤、若酸、若爷老、若邦老,则示其职业及位置;若厥、若偌,则示其性情举止(其解均见拙著《古剧脚色考》);若哮、若郑、若和,虽不解其义,亦当有所指示。然此等皆有某脚色以扮之,而其自身非脚色之名,则可信也。

  宋杂剧、金院本二目中,多被以歌曲。当时歌者与演者,果一人否,亦所当考也。滑稽剧之言语,必由演者自言之;至自唱歌曲与否,则当视此时已有代言体之戏曲否以为断。若仅有叙事体之曲,则当如第四章所载史浩《剑舞》,歌唱与动作,分为二事也。

  综上所述者观之,则唐代仅有歌舞剧及滑稽剧,至宋金二代,而始有纯粹演故事之剧;故虽谓真正之戏剧,起于宋代,无不可也。然宋金演剧之结构,虽略如上,而其本则无一存。故当日已有代言体之戏曲否,已不可知。而论真正之戏曲,不能不从元杂剧始也。

  第八章元杂剧之渊源

  由前数章之说,则宋金之所谓杂剧院本者,其中有滑稽剧,有正杂剧,有艳段,有杂班,又有种种技艺游戏;其所用之曲,有大曲,有法曲,有诸宫调,有词,其名虽同,而其实颇异。至成一定之体段,用一定之曲调,而百余年间无敢逾越者,则元杂剧是也。

  元杂剧之视前代戏曲之进步,约而言之,则有二焉。宋杂剧中用大曲者几半。大曲之为物,遍数虽多,然通前后为一曲。其次序不容颠倒,而字句不容增减,格律至严,故其运用亦颇不便。其用诸宫调者,则不拘于一曲,凡同在一宫调中之曲,皆可用之。故一宫调中,虽或有联至十余曲者,然大抵用二三曲而止,移宫换韵,转变至多,故于雄肆之处,稍有欠焉。元杂剧则不然,每剧皆用四折,每折易一宫调,每调中之曲,必在十曲以上。其视大曲为自由,而较诸宫调为雄肆。且于正宫之〔端正好〕、〔货郎儿〕、〔煞尾〕,仙吕宫之〔混江龙〕、〔后庭花〕、〔青哥儿〕,南吕宫之〔草池春〕、〔鹌鹑儿〕、〔黄钟尾〕,中吕宫之〔道和〕,双调之□□□〔折桂令〕、〔梅花酒〕、〔尾声〕,共十四曲,皆字句不拘,可以增损,此乐曲上之进步也。其二则由叙事体而变为代言体也。宋人大曲,就其现存者观之,皆为叙事体。金之诸宫调,虽有代言之处,而其大体只可谓之叙事。独元杂剧于科白中叙事,而曲文全为代言。虽宋金时或当已有代言体之戏曲,而就现存者言之,则断自元剧始,不可谓非戏曲上之一大进步也。此二者之进步,一属形式,一属材质,二者兼备,而后我中国之真戏曲出焉。

  故自元剧之进步言之,虽若出于创作者,然就其形式分析观之,则颇不然。元剧所用曲,据周德清《中原音韵》所记,则黄钟宫二十四章,正宫二十五章,大石调二十一章,小石调五章,仙吕四十二章,中吕三十二章,南吕二十一章,双调一百章,越调三十五章,商调十六章,商角调六章,般涉调八章,都三百三十五章(章即曲也)。而其中小石、商角、般涉三调,元剧中从未用之。故陶九成《辍耕录》(卷二十七)无此三调之曲,仅有正宫二十五章,黄钟十五章,南吕二十章,中吕三十八章,仙吕三十六章,商调十六章,大石十九章,双调六十章,都二百三十章。二者不同。观《太和正音谱》所录,全与《中原音韵》同,则以曲言之,陶说为未备矣。然剧中所用,则出于《陶录》二百三十章外者甚少。此外百余章,不过元人小令套数中用之耳。今就此三百三十五章研究之,则其曲为前此所有者几半。更分析之,则出于大曲者十一:

  〔降黄龙衮〕(黄钟)

  〔小梁州〕、〔六么遍〕(以上正宫)

  〔催拍子〕(大石)

  〔伊州遍〕(小石)

  〔八声甘州〕、〔六么序〕、〔六么令〕(以上仙吕)

  〔普天乐〕(《宋史·乐志》太宗撰大曲,有《平晋普天乐》,此或其略语也。)、〔齐天乐〕(以上中吕)

  〔梁州第七〕(南吕)

  出于唐宋词者七十有四:

  〔醉花阴〕、〔喜迁莺〕、〔贺圣朝〕、〔昼夜乐〕、〔人月圆〕、〔抛球乐〕、〔侍香金童〕、〔女冠子〕(以上黄钟宫)

  〔滚绣球〕、〔菩萨蛮〕(以上正宫)

  〔归塞北〕(词之〔望江南〕)、〔雁过南楼〕(晏殊《珠玉词》〔清商怨〕中有此句,其调即词之〔清商怨〕)、〔念奴娇〕、〔青杏儿〕(宋词作〔青杏子〕)、〔还京乐〕、〔百字令〕(以上大石)

  〔点绛唇〕、〔天下乐〕、〔鹊踏枝〕、〔金盏儿〕(词作〔金盏子〕)、〔忆王孙〕、〔瑞鹤仙〕、〔后庭花〕、〔太常引〕、〔柳外楼〕(〔忆王孙〕)(以上仙吕)

  〔粉蝶儿〕、〔醉春风〕、〔醉高歌〕、〔上小楼〕、〔满庭芳〕、〔剔银灯〕、〔柳青娘〕、〔朝天子〕(以上中吕)

  〔乌夜啼〕、〔感皇恩〕、〔贺新郎〕(以上南吕)

  〔驻马听〕、〔夜行船〕、〔月上海棠〕、〔风入松〕、〔万花方三台〕、〔滴滴金〕、〔太清歌〕、〔捣练子〕、〔快活年〕(宋词作〔快活年近拍〕)、〔豆叶黄〕、〔川拨棹〕(宋词作〔拨棹子〕)、〔金盏儿〕、〔也不罗〕(原注即〔野落索〕,按:其调即宋词之〔一落索〕也)、〔行香子〕、〔碧玉箫〕、〔骤雨打新荷〕、〔减字木兰花〕、〔青玉案〕、〔鱼游春水〕(以上双调)

  〔金蕉叶〕、〔小桃红〕、〔三台印〕、〔耍三台〕、〔梅花引〕、〔看花回〕、〔南乡子〕、〔糖多令〕(以上越调)

  〔集贤宾〕、〔逍遥乐〕、〔望远行〕、〔玉抱肚〕、〔秦楼月〕(以上商调)

  〔黄莺儿〕、〔踏莎行〕、〔垂丝钓〕、〔应天长〕(以上商角调)

  〔哨遍〕、〔瑶台月〕(以上般涉调)

  其出于诸宫调中各曲者二十有九:

  〔出队子〕、〔刮地风〕、〔寨儿令〕、〔神仗儿〕、〔四门子〕、〔文如锦〕、〔啄木儿煞〕(以上黄钟)

  〔脱布衫〕(正宫)

  〔荼蘼香〕、〔玉翼蝉煞〕(以上大石)

  〔赏花时〕、〔胜葫芦〕、〔混江龙〕(以上仙吕)

  〔迎仙客〕、〔石榴花〕、〔鹘打兔〕、〔乔捉蛇〕(以上中吕)

  〔一枝花〕、〔牧羊关〕(以上南吕)

  〔搅筝琵〕、〔庆宣和〕(以上双调)

  〔斗鹌鹑〕、〔青山口〕、〔凭栏人〕、〔雪里梅〕(以上越调)

  〔耍孩儿〕、〔墙头花〕、〔急曲子〕、〔麻婆子〕(以上般涉调)

  然则此三百三十五章,出于古曲者一百有十,殆当全数之三分之一。虽其词字句之数,或与古词不同,当由时代迁移之故;其渊源所自,要不可诬也。此外曲名,尚有虽不见于古词曲,而可确知其非创造者如下:

  〔六国朝〕(大石)。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五):“先君尝言宣和末客京师,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名曰〔异国朝〕、〔四国朝〕、〔六国朝〕、〔蛮牌序〕、〔蓬蓬花〕等。其言至俚,一时士大夫亦皆歌之。”则汴宋末已有此曲也。

  〔憨郭郎〕(大石)。《乐府杂录·傀儡子》条云:“其引歌舞有郭郎者,发正秃,善优笑,闾里呼为郭郎,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也。”《后山诗话》载杨大年《傀儡诗》:“鲍老当筵笑郭郎”,则宋时尚有之,其曲当出宋代也。

  〔叫声〕(中吕)。《事物纪原》(卷九)《吟叫》条:“嘉祐末,仁宗上仙,四海遏密,故市井初有叫果子之戏。其本盖自至和、嘉祐之间叫〔紫苏丸〕,洎乐工杜人经〔十叫子〕始也。”京师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声调,间以词章,以为戏乐也。今盛行于世,又谓之吟哦也。”《梦粱录》(卷二十):“今街市与宅院,往往效京师叫声,以市井诸色歌叫卖合之声,采合宫商,成其词也。”

  〔快活三〕(中吕)。《东京梦华录》(卷七):“关扑有名者,《任大头》、《快活三》之类。”《武林旧事》(卷二):“舞队”有《快活三郎》、《快活三娘》二种,盖亦宋时语也。

  〔鲍老儿〕、〔古鲍老〕(中吕)。杨文公诗:“鲍老当筵笑郭郎。”《武林旧事》(卷二):“舞队”中有《大小斫刀鲍老》、《交衮鲍老》,则亦宋时语也。

  〔四边静〕(中吕)。《云麓漫钞》(卷四):“巾之制,有圆顶、方顶、砖顶、琴顶,秦伯阳又以砖顶服,去顶上之重纱,谓之四边净。”则此亦宋时语也。

  〔乔捉蛇〕(中吕)。《武林旧事》(卷二):“舞队”中有《乔捉蛇》,金人院本名目中,亦有《乔捉蛇》一本。

  〔拨不断〕(仙吕)。《武林旧事》(卷六):“唱〔拨不断〕有张胡子、黄三二人”,则亦宋时旧曲也。

  〔太平令〕(仙吕)。《梦粱录》(卷二十):“绍兴年间,有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有〔太平令〕或赚鼓板,遂撰为赚。”则亦宋时旧曲也。

  此上十章,虽不见于现存宋词中;然可证其为宋代旧曲,或为宋时习用之语,则其有所本,盖无可疑。由此推之,则其他二百十余章,其为宋金旧曲者,当复不鲜,特无由证明之耳。

  虽元剧诸曲配置之法,亦非尽由创造。《梦粱录》谓:“宋之缠达引子后只有两腔,迎互循环。”今于元剧仙吕宫、正宫中曲,实有用此体例者。今举其例,如马致远《陈抟高卧》剧第一折,(仙吕)第五曲后,实以〔后庭花〕、〔金盏儿〕二曲迎互循环。今举其全折之曲名:

  〔仙吕·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醉中天〕、〔后庭花〕、〔金盏儿〕、〔后庭花〕、〔金盏儿〕、〔醉中天〕、〔金盏儿〕、〔赚煞〕。

  郑廷玉《看钱奴买冤家债主》第二折,则其例更明: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塞鸿秋〕、〔随煞〕。

  此中〔端正好〕一曲,当宋缠达中之引子,而以〔滚绣球〕、〔倘秀才〕二曲循环迎互,至于四次,〔随煞〕则当缠达之尾声,唯其上多〔塞鸿秋〕一曲。《陈抟高卧》剧之第四折亦然。其全折之曲名如下: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叨叨令〕、〔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三煞〕、〔二煞〕、〔煞尾〕。

  元刊无名氏《张千替杀妻〕杂剧第二折亦同:

  〔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叨叨令〕、〔尾声〕。

  此亦皆以〔滚绣球〕、〔倘秀才〕二曲相循环,中唯杂以〔叨叨令〕一曲。他剧正宫曲中之相循环者,亦皆用此二曲。故《中原音韵》于此二曲下皆注“子母调”。此种自宋代缠达出,毫无可疑。可知元剧之构造,实多取诸旧有之形式也。

  且不独元剧之形式为然,即就其材质言之,其取诸古剧者不少。兹列表以明之:

  今元剧目录之见于《录鬼簿》、《太和正音谱》者,共五百余种。而其与古剧名相同,或出于古剧者,共三十二种。且古剧之目,存亡恐亦相半,则其相同者,想尚不止于此也。

  由元剧之形式、材料两面研究之,可知元剧虽有特色,而非尽出于创造,由是其创作之时代,亦可得而略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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